暮色深沉,屋內燈光昏暗,渦陽侯府老夫人和蘇纖塵對坐無語,屋內再無他人。
許久,蘇老夫人才有些賭氣的說:“看看見月,現在跟我這麼生分!都是你當初答應你岳丈,把孩子給他們撫養導致的。否則堂堂侯府千金,怎會對親親祖母如此陌生?”
蘇纖塵不敢反駁母親的指責,只得陪這不是說道:“岳丈家只有流蘇一女,原本是要接管武宗山。嫁到京城來,總得讓他們有個香火承繼家業吧?”
蘇老夫人聽完,更生氣了,怒斥道:“是,既然要繼承家業,總得有個武學世家子弟的樣子!可你剛纔也看見了,她張嘴條件閉嘴銀錢,像個什麼樣子?”
蘇纖塵笑着說道:“連母親您的威壓都不怕,她這樣膽子大些纔好,不然唯唯諾諾,將來如何經營一派宗門呢?”
蘇老夫人無奈的看着兒子狡辯,半晌才平靜的說:“咱家這個傳遍京城十年的笑話,再過一年半載就該結束了。無論這回見月成與不成,也到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蘇纖塵默默的摸索着衣袖邊緣,像是捋順上面的褶皺一樣,沉默不語。
沉默不語的還有項禾。
從渦陽侯府出來,在路上一直晃到星光漫天,她才從悄悄來到公主府西門,看着四下無人,便一個縱身翻牆而入,回到雁不度的院落。之前半個月她一直住在這裡。
雁不度踱着方步神情愉悅的自外面歸來,一進屋卻發現項禾呆呆的坐在花廳靠窗戶的高腳踏上。
他繞過桌椅,走到項禾跟前,奇怪的問她:“怎麼又回來了?”
項禾擡眼瞅瞅他,沒說話。
他接着說:“這次不走了?”
項禾點點頭。
雁不度想了想,把手伸到項禾眼前。
項禾看看師叔,愁苦的說:“沒有了。”
雁不度驚訝的問她:“沒了?出去一天就沒了?你幹什麼花了?”
項禾說:“買馬了。”
雁不度追問:“馬呢?”
項禾說:“被搶了。”
雁不度不可思議的問她:“天子腳下,誰敢當街搶劫?誰搶的?”
項禾有氣無力的說:“我哥。”
雁不度眼角抽搐,轉身找了一個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問她:“侯府果真找上你了?他們讓你回來做什麼呀?還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項禾扭頭看向四平八穩的師叔,訕訕的說:“要我拿下將軍。”
雁不度噗一下子,嘴裡的茶全噴出來了。他瞪大眼睛,問道:“是哪個‘拿下’?”然後兩個手的大拇指湊在一起比劃一下,確認一遍似的追問:“是這個‘拿下’嗎?”
項禾尷尬的點點頭。
雁不度站起來,開始踱步。走了一會兒,他才感嘆道:“看來傳說屬實,你們渦陽侯府真是瘋了。”
項禾忍不住糾正道:“是他們侯府。”
雁不度走到項禾跟前,認真說道:“將軍討厭你們……討厭他們侯府態度你早知道。而且,”他仔細看看了項禾,快速眨眼幾下,說道:“不是師叔打擊你,你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項禾聽出雁不度的意思,氣的臉色通紅,有些嘰歪的揚聲道:“師叔!”
雁不度看了看項禾,她只是惱了,卻不是生氣。他坐回椅子,問:“你打算怎麼辦?主動出擊?”
項禾側着頭看向雁不度,反問道:“你會幫我嗎?我如果嫁給將軍,也幫你完成心願,怎麼樣?”還對他調皮的眨眨眼。
雁不度臉上一頓不自然,想了想,說:“不幫。頂多不透露你除了是我師侄,還來自渦陽侯府。”
項禾說:“你不幫我,那我就老實的在公主府待滿半年,然後回祖父祖母身邊,再也不上京城了。”
雁不度懷疑的看着項禾,問:“就這麼放棄了?自己不努努力?”
項禾點點頭,說:“不努力,放棄。他看不上我,我也不喜歡他,爲了一個笑話努力什麼?”
雁不度還是不解,問道:“他們會不爲難你?”
項禾看着他,真誠的點點頭,說:“我不出門,他們也找不到我,怎麼爲難?”
雁不度看項禾自己也有章程,在他這裡安靜住下也好,看書或者習武,亦或是在京城閒逛遊玩都隨她。顧之時過了新年正月初便會離京,那時候她想走,他再傳信給武宗山,等人來將她安穩送回掌門師兄那裡。
想到事情也好辦,他叮囑項禾早些休息,便去藥廬整理藥材去了。項禾坐在窗前,呆呆的想着心事。
今天雖然她十分有底氣的跟渦陽侯府老夫人談條件,留在公主府裡與其說是搪塞老夫人,不如說是搪塞自己。原來尋雁師叔回去只是讓自己離開武宗山的藉口,祖父祖母二位老人家還是怕自己,面對二師兄成婚太難過。
她也確實難過。
那個溫厚的二師兄,那個總是幫自己收拾殘局的二師兄,終是沒讓自己有機會走到他心中最重要的地方,而她還以爲是自己年紀小的緣故。
窗外夜色漸濃,她想着如果此刻在武宗山上,應該比江陵還要溫暖一些。閒着無事,本想找小易讓他帶自己出去閒逛一番,找了一圈小易不在府內。
她信步閒逛,最後在公主府西南角的大池塘邊上停下。說是池塘,也差不多是一汪小湖了。中間還有個夾心小島,湖邊古木茂盛。
項禾看着一株古樹枝幹粗壯,想起小時候經常爬樹,頓時心頭一念起,飛身上樹,須臾間穩穩立在高高的樹杈上。找了一個視野較好的位置,藉着公主府高高的地勢,俯瞰江陵城大半個城市燈火燦爛。
還未宵禁的城郭街道,商戶叫賣聲、孩童玩耍聲隱約相聞。萬家燈火,默默的她竟然看入神了。
寒冬氣冷,緩過神來身上已經冰涼。
項禾整理一下衣袖,正要下來,就聽見有踉踉蹌蹌的腳步聲往這邊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又縮回樹幹上,靜止不動。
沒想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兩個人,居然在緊挨着她的這棵樹的另一棵樹下停住了。項禾頓時有點懊悔,不如早點下去,省得挨凍。
只聽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口齒含糊的說道:“你,你悄悄的看看,我娘院子的門沒有?關了咱倆就偷偷的溜過去。”
項禾探頭看過去,原來是顧之時。這回更不能下去了,將軍酗酒,可能不願讓別人瞧見。
“如果公主沒休息呢?”那個壯碩的顧念問道。
“那就……”顧之時軟趴趴的倚在樹上,想了半天,說:“那你就回來把我抗進去。對,一定要大張旗鼓的抗進去,還要張羅解酒湯。”
顧念遵命,將他扶穩,靠在樹上,然後東躲西藏的往公主院子方向走去。
項禾在樹杈上看着那個大塊頭在院子裡晃來晃去,逗趣兒得很,忍不住小聲笑了出來。
瞬間耳邊傳來破空之聲,嗖的一聲有東西攻擊過來。項禾趕忙閃避,也順勢從樹上跳下。
只見顧之時身形挺立,兩眼幽幽的迅速移動到她跟前,低聲喝道:“什麼人?”伸手就要擒住她的脖子。
他身上酒氣熏天混合着濃濃的脂粉香味,難聞的緊。
項禾皺眉側身躲避,腳底生風想要走掉,她想着快點躲開這個醉鬼就好了。
顧之時卻鬼魅一般追了上來,身手敏捷,絲毫不像醉酒的人。
項禾邊躲邊跟顧之時拆招。
她武功是祖母親手教導,雖師承武宗山剛健風格,招式卻更多了靈巧多變。顧之時則是實打實的實戰派,手腳簡練招招制敵。
項禾不想糾纏,她邊躲避顧之時的追擊,邊朗聲說道:“將軍,在下項禾,雁不度師侄,方纔得罪了。請將軍停手可好?”
打得越來越起勁兒的顧之時收斂周遭的殺氣,卻沒有打算讓她離開。他眼神迷幻的說道:“既然得罪了,就得罪到底吧。難得遇上高手,來來來,咱們再戰!”
項禾氣苦,這個顧將軍居然借酒裝瘋起來。顧之時步步緊逼,她只得小心應對。眨眼間二人你來我往幾十招,不見勝負。
顧之時看出項禾一心想溜,出招只守不攻。好不容易棋逢對手還沒切磋到點子上,怎麼可能放她走?他招式越發刁鑽詭異,像是貓捉老鼠一般吊着項禾四處不得突圍。
項禾看出他的壞心思,頓時惱怒。樹木間一個縱躍回身,利落甩手抽出腰間的銀索流星錘,照着顧之時的小腿像一條銀蛇一樣纏了上去。
顧之時抽腿後撤,騰空躍起,一掌拍向項禾面門,一掌劈下去欲奪她手上的銀索。
哪想項禾不但不躲反而向他衝來,她手腕抖動,流星錘瞬間改變方向,從顧之時的腰間纏了上去。這錘子像是會跑的一顆小球從腰到胳膊,瞬間綁上。
趁着顧之時稍微愣住的一剎那,項禾錯身而過,從他腿上又纏了兩道,然後雙手一使勁兒飛身奔跑。
顧之時只覺得自己倒退幾下,後背咣噹撞在樹上,自己被她五花大綁的捆在樹上了。
項禾拍拍手走到他跟前,眼角微挑,抱拳說道:“將軍,得罪了。在下給您鬆綁,不再動手,可好?”
顧之時剛要說“好”,一張嘴,肚子裡翻江倒海,對着項禾哇的一聲,連續吐出許多污糟,頓時她衣衫鞋上都是黏答答的嘔吐物,酸氣熏天。
項禾不可思議的看向顧之時,顧之時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吐完他也差不多清醒了,頓時也一臉尷尬,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乾笑。
濃重的酒糟味兒混合着食物的腐敗味兒太噁心,項禾實在忍不住也吐了。吐了一氣,她好歹緩了一口氣,然後黑着臉,頭也不回就走了。
此處僻靜,護院半個時辰巡邏一趟。顧念才走不久,二人交手也就一刻鐘。此時,被綁在樹上的顧之時大將軍,心裡有些悲涼,也有些愧疚:真不該一時興起,壞了不跟女人動手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