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在人心神迷蕩於生死之間時出現,釋放出誘人的歌聲,使人們在彌留之際,能使心神從煩瑣裡解脫出來陷入迷醉,這時人內心裡所一直被埋藏着的疑問纔會浮現出來,而海妖的職責,就是依照每個人的遺願,給出一個再來一次的一個機會。
通常每個人都會慌不疊地感恩戴德,比如現在就在海妖上身旁的這個瞎子,不出任何意外地,他的願望是留在陸地上,哪怕在他世代茶商的妻子家裡繼續當個忍氣吞聲的倒插門女婿也再不會涉足海上半步。
海妖揮揮手,他雙眼一閉,去了。他的願望將在他死之前一場漫長而短暫的夢裡得以實現,即使他與海妖心裡都明白,即使真的再來一次,他還是會迷戀妹妹的美貌,拋棄妻子,又由於妹妹美貌的喪失而拋棄妹妹,直到他最終不得不連他自己也一併拋棄。
海妖只是妖,不是神。海妖聆聽命運,卻無法改變命運,尤其是繁複的各種變數裡每個人的意願。遺願只是一種生命衰竭時的妥協,而非本願,正如瞎子的第二次機會只能存留在他自己的夢裡。
當一個個與這個故事相關的人來到海妖這裡,又在各自的夢裡沉沉睡着離去,茶商和茶商妻子以及姐姐這些人的述說在海妖這裡零零碎碎地湊成一個故事,罹患麻風的妹妹卻遲遲未來。
海妖不禁心生疑惑,又有着幾許期待:妹妹設下的愛情賭局,一如她當初設想,隨着當事人的漸漸離去,幾成定局,而莊家卻始終未來投出最後一注,這使海妖煩躁起來,迷離的歌聲也變得乾澀,海妖沒想到當妹妹最終到來的時候,她的死期卻也變成海妖的死期。
妹妹來到時,她已蒼老,面目盡失,被麻風腐蝕的坑坑窪窪,雙手已殘,只剩一隻眼睛還有些許殘存的視力。
海妖從妹妹那渾濁的瞳孔裡看到一絲驚異,海妖接受爲對它千百年來容貌無毀的讚美,不覺衝她微微一笑,準備着聽她的故事,即使凡人的故事已在海妖這裡顯得千篇一律。
妹妹卻還以一笑,雖然那笑意掩埋在皺摺叢生的嘴角,幾不可見,她卻並無言語,只默默受死。
海妖耐心地等待,以它經年的體會,任何一個凡人都不可能抗拒重生的誘惑,哪怕僅僅是一個幻夢,也不會放過。
海妖有漫長的時間來了無慾求的等待,凡人卻無法忍受自身慾望的煎熬;然而等着等着,妹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卻依舊沒有任何訴說的意願。
妹妹甚至連身體都一動不動,似乎與海妖身旁的岩石化爲一體,與攀附着岩石的海藻糾纏在一起,隨着海水無生命的盪漾。
海妖漸漸有些不能冷靜,不能聆聽命運的它,將會遭受到那些無法實現命運的臨死怨魂反噬,成爲海面上飄蕩無依的孤魂野陰將裡的一員。
海妖凝視着妹妹,在黎明前黯淡的光線裡,妹妹已不復當年海妖在海面上漂浮着凝視着她被流放時的容貌。
當海妖想放歌召喚她向它漂來時,卻被另一個現在已經到過海妖這裡的人帶到船上,去到一個無人島。
即使是當初那個救妹妹的人,他臨終時的遺願也並未能超出海妖的想象,和任何一個慾念滿身的凡人一樣,即使她或他,正不得不失去與身體的聯繫。
然而妹妹卻依舊沒有慾念,內心一片死寂。妹妹已經快死了,口裡有些死亡前譫妄的幻影所帶來的喃喃自語,海妖卻沒有感覺到她有任何想要重生的意願。
於是海妖不得不做了個危險的舉動,也是千百年來它從未做過的事,它趨身近前,俯身傾向於這個凡人衰老而殘損的軀體。
想不到這時妹妹竟用她禿裸的手掌顫顫地伸過來試圖撫摩海妖的臉,並用殘存的視力與殘留的一點點精力努力想要擡起頭來打量着它。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海鳥在空中飛旋着,呱躁不安,沒有時間了,海妖必須在太陽完全升起時完成她遺願裡的幻夢。
於是海妖強忍着內心裡的噁心一任妹妹靠近,它以爲她在憑藉着它的容貌,來締造一個她心目裡的神蹟,以支撐她自己度過這無力亦無從得知的死亡時刻。
哪裡知道,妹妹受到疾病侵蝕的臉越來越近,她內心裡的死寂卻也越來越深,漸漸沉寂,陷入連海妖都不能探知的地步。
日光已在背部灼熱,海妖甚至看到妹妹在它的身影裡微微顫抖的身形,海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顯露身形,而它卻在此時如同魔怔一般一動未動。
與這個幾乎不成人形的凡人相處不到短短的幾分鐘,海妖已經打破了身爲海妖的兩條戒律,而第三個禁忌,不期而至。
妹妹在靠近海妖的半途中,頹然倒下,氣絕身亡,太陽如一隻亙古不變的巨眼,在海妖身後熠熠生輝。
海妖的背部幾乎要燃燒起來,面前這個凡人,放棄了重生的幻夢,沒有留下任何遺願就走了。
海妖千百年來積攢的智慧,在這一刻剎那成空,而它此時的姿勢,對於她留下的屍首,即像要擁抱,又像在祈求。
海妖甚至希望它能將自己永恆的時間,交於妹妹回到世間,真正地生活一次,而這一次,她能找到她自己真正的意願。
一個沒有意願的凡人,如一個失去歌喉的海妖一樣不可想象,於是也就在它發那憑生第一願的同時,它喑啞了,在晨光裡的萬丈紅霞裡散去,一如她當年海島上新婚之夜,身着大紅嫁衣在熊熊繞燒的大火裡翩然起舞。
那時海妖正漂浮在冰冷的海水裡,隨着泡沫起伏,漠然地注視着海船上嘈雜的人聲裡一條縱身躍下的身影,眼角處卻只有那抹紅得驚人的身影,它那時突然很想知道,妹妹在那一刻裡想些什麼,又在心裡想着誰。
海妖不知道那時的好奇只意味着它已萌生愛意,它也並不清楚自己越來越昏沉的睡意來自於它本來無牽無掛的誘惑之歌裡有了等待。
海妖在等待它自己能夠有個願望,它不想像這樣毫無渴求,那不叫活着,那只是岩石與海水,沒有真正的感覺。
海妖想要它的生命綻放出只屬於自己的異彩,哪怕付出無盡的時間作爲代價,而妹妹則成爲海妖付出的理由。
只是海妖沒有想到,妹妹竟然與它一樣,無法獲得一個願望,不管生命時間的長與短。
於是在海妖傾頹之時,它與她共享了曾屬於它自己的永恆生命:海妖化作無形,成爲妹妹從未有過的歌喉,而妹妹則得了它的形與命,成爲一名海妖。
據說妹妹會給遇見她的人帶來一次真正的重生機會,只要見她時你已放棄此生全部的願望,並在黎明時分守在海岸上,流放出一盞燈,就會聽到海妖的歌聲從海洋深處寂然漂來,陪伴着你走向她,找到她。
見過妹妹的人,從來沒有回來過。人們所知道的依舊只是,愛情是場無人勝出的賭局,徒然使人心煩意亂,而死亡是惟一的定數。
而如今的北宮鵠曾經告訴過皇太后這樣的話:“即使是死亡,死亡也會使我們聯繫在一起,那麼我就並不畏懼這樣的死。”
因爲北宮鵠最害怕的是沒有皇太后的獨自生存,那樣的話,即使心中懷有對她的思念,可是他依舊是殘缺的,那還不如當一塊門墩,哪怕是做陰將門前的擋門石,至少還看得出來清晰的形狀,並且在執行具體的功能,尤其是這是她需要他去做的。
而皇太后曾這樣告訴北宮鵠:“沒有什麼是解決不了的,,在任何時候都找得到出路,並且也永遠會有出路。”
北宮鵠不這麼想,他的人生只是在原地打轉,他每想要挪動一點,就要付出巨大而慘重的代價,並且這代價也只是使他原地塌陷,讓他在還沒來得及出發的原點深入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