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
果樹結出了累累碩果,百姓們趕在天氣變冷之前趕着種下最後一茬秋稻,好生的侍候它們跟時間賽跑,在秋霜落下之前長出細長的、碧綠的苗來。
提前收割的馬草被織成了草蓆,這些草蓆會在秋霜下來之前蓋在苗上,替它們保暖,直到春天來到。
姜姬在鳳凰臺上也學着織草蓆,但不到一會兒,她的手就□□草給劃破了。
“真利。”她手中的草被姜武拿去,他已經織成了一張了。
“你的手真巧,我還記得你以前編草籠子給我呢。”她說。
姜武露出一個笑來,抽出兩根草非常快的給她編了一個草籠子,又編了一個小籃子,最後大大小小的草編物件堆滿了她的膝頭,七寶跑過來想要,她都不肯給,讓他去找他爹要。
“這是你爹給我編的,你找他要去!”姜姬毫不客氣的推開兒子。
七寶現在已經長高了,也長壯了,自從姜旦來了以後,他每天都會去看姜旦踢球,慢慢的也跟着上場,雖然每天都滾得一身土,偶爾還會擦傷撞傷,但食量確實一天天變大了,小小年紀就長了一身肌肉,結實的很。
從現在看起來,他跟三寶完全不同。他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子,在龔香等人的教導下,學識豐富,待人接物都很有章法,也有一些小聰明勁——但並沒的超出小孩子的能力。
身處在這個世界的權力中心,身邊都是聰明人,七寶已經比同齡的孩子要優秀很多了。
不過,仍然只是普通的優秀。
龔香在三寶去河谷後就把更多精力放在了七寶身上。他沒有故意把七寶教得更笨拙,他說“陛下,如果有萬一,七寶會是下一位儲君”。
他是跟她一起編寫《繼承法》的。他很清楚,七寶就是三寶的備選。所以根本不可能把七寶往笨了教——萬一三寶出現意外呢?沒有人能保證三寶能一直平安。
他一直在細心的觀察七寶。最後,說不準他是更放心還是更失落:他說“七寶不如三寶肖母”。
姜姬說:“像朕未必是件好事。”
龔香嘆氣:“陛下天人之才,乃大梁氣數將盡後,上天下降之人,確實難得一見。”
姜姬:“……”怎麼自己吹的牛還真相信了呢?他是忘了早年吹捧她的文章全是他自己寫的嗎?
自從她登基後,已經有不少聰明人開始腦袋糊塗了。
先是黃鬆年,自己悄悄寫了一篇文章,有點像日記,他在裡面寫他覺得她確實是天降神女,因爲大梁接連幾代帝王不肖,上天看不下去,降她來改朝換代的。換言之,就是她這個帝位,還真是老天爺欽定的。
他的論證還不少!
首先從大梁末世三代皇帝說起。末帝是傻子,他爹亂-倫,他爺爺衆所周知寵愛歌伎。連着三代皇帝都是這樣,這難道不能說是大梁命該如此嗎?
其次,就是說在姜姬之前曾經想過要當皇帝的人都死於非命了。從雲賊說起,到擅自集結兵馬稱自己是“義軍”的李氏、包氏、伍氏三族,最後是不是都死無葬身之地?
要說實力,姜姬一介婦人,實力當是最弱的——這絕對是黃鬆年睜眼說瞎話了!
但最後偏偏是她做皇帝做得很順利啊,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再說她一當皇帝,連邊遠之地的諸侯王都跑來交國了,這等功績可是大梁皇帝幾十代都沒做到的哦!
這件件樁樁都證明:陛下乃天命所歸之人。
黃鬆年自己寫完這篇文章,打算就附在他的自傳裡,日後不但放在黃家藏書中,他下葬時也要跟着他一塊葬下去。
他寫完之後,特意送給徐公品評。
徐公讓白哥讀——老頭子可能眼睛已經不太好了,現在看書都是讓人讀給他聽。
白哥邊讀邊笑,笑完就過來跟她學,還告訴她在徐家文會上也有類似的文章流傳。
跟黃鬆年這篇天命歸屬論不同,徐家文會上的論點是:大梁自己敗壞江山,纔有姜姬取而代之。
更像物競天擇的理論。
徐家也開始議論女子與男子的區別。
前有姜姬,後有徐青焰,再說還有儲君三寶公主,女子到底跟男子的差別在哪裡呢?
徐家弟子很是順應潮流的開始探討此事了。
不想響應者衆多!不但有更多的人想來徐家參加文會共同研討此事,其他地方也開始在文會上討論男女的分別,以及現在這樣發展下去,最終會變成什麼樣?
有人認爲,女子立戶做家主在現在這個社會環境中是非常有利於繁衍的。
因爲連年大戰,男人少,女人也少。城外新建村落中的百姓們已經漸漸變成了聚居,不再以一家一戶爲生,而是一村結合起來爲生。
這樣哪怕是一村只有較少的男人,或是一村只有較少的女人,也能達到繁衍的目的。
而對於世家來說,女子變得和男子一樣有權力並不是什麼特別難以接受的事。家中繼承人仍是不變,就連陛下也僅是選第一子爲儲君,並非只選公主。再說從各方面看,三寶公主爲儲對陛下更有利——這是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剩下的女子招婿,也並沒有帶來太大的改變。
——不願意招婿的人家可以不招婿,照舊將女兒都嫁出去嘛。
陛下也並沒有強制所有女子都要招婿。只是給了大家更多選擇而已。
當然並不是所有家族都願意接受陛下的新規。
現在是有的家族更開明,有的家族更守舊。有的家族開始試探着將家中聰慧的女兒送進鳳凰臺,不再像是之前盼望着她們能奪得皇帝的愛意,而是期待着陛下能像對徐家女一樣任用她們爲官。
也有的家族制定了更嚴格的家規,對家中婦人有了更多的限制,爲了防止女子亂權,甚至有的家族的族譜中劃去所有女子的名字,日後生子入譜,生女不入。
這些帶來的改變都集結在徐青焰的案前,由她寫成奏章,呈報陛下。
姜姬讀完徐青焰的奏章後輕笑着放下了。
她看得出來徐青焰非常憤怒,甚至在奏章後面附了她新制定的律條,用來替世家中被家族家規束縛的女子張目。
不料,姜姬竟回絕了她。
“這樣是不行的,青焰。”她溫柔地說,“沒有人能解決世間的所有問題。矛盾永遠會出現,會留在那裡。”
徐青焰瞠大雙目,極力爭辯:“可是陛下,只要推行這些法典……”
姜姬仍是拒絕,“青焰,你需要冷靜一點了。今日你回家吧,暫時不必來了。”
徐青焰失魂落魄的回了徐家。
白哥不在家,孩子們也不在。只有仍在吃奶的三子在家,他見到母親還是很高興的。
徐青焰陪了幾天孩子,直到白哥發現妻子不在宮裡,匆匆趕回來才知道御前發生的爭執。
白哥問她:“你認爲陛下應該聽你的嗎?”
徐青焰搖頭:“不。陛下拒絕我,肯定是有陛下的考量。只是我現在還無法平靜下來,纔不能回去。”
白哥:“你哪裡沒想通?”
徐青焰仰頭嘆氣,懷裡的三子正在抓着她的衣角啜,衣襟上落滿口水。
——這一幕真是很久沒見到了。
白哥心想。
“其實我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像仗不能一次全打完一樣,事情也不能一口氣全做完。”徐青焰消沉道,“陛下推行魯律也是分了幾步走的,時刻注意着時態的變化。”
“現在的社會正在爲陛下的登基和舉措產生變化。這個變化剛剛開始,世界需要時間去適應新的變化,陛下也需要觀察新變化的演化過程。如果我現在推行新律,會發生什麼變化都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令陛下的新政破滅,遭遇更大的反對,可能連儲君的位置都會開始不穩。所以陛下才會讓我回來。”
白哥本來是想回來勸她的,發現她一個人坐家裡全想明白了。
“那你在不甘什麼呢?”他問。
“時間太少了!”徐青焰憤怒地看着他,“我看到了問題!我也有解決的辦法!我甚至還想好了如何推行!但就因爲現在時機還不到,我就只能眼睜睜繼續看着……!”大顆的淚從徐青焰眼眶中滾落。
她伏在白哥膝上:“他們……勒死了阿束……!”
白哥沉默地擁抱着她,沒有說話。
在鳳凰臺上,有許多世家恐懼着陛下帶來的變化。他們的做法是更加嚴格約束家中子弟,不許他們“變壞”。
阿束乃家中長姐,下有一幼弟。早年間,正是陛下剛開始推行魯律時,阿束的父母爲了保護幼子,令阿束招婿。以免他們二人離世後,幼子不能繼承家業。
阿束與其夫在家中孝順父母,友愛幼弟,本來一家和樂。
——直到陛下登基稱帝。
之後阿束就突然病逝了。
她的丈夫帶着兩人的孩子離開,臨行前到徐家拜訪,留下了一封信。
青焰回來後才得知,阿束並非病逝,而是被其父母親手勒殺。
——僅僅是擔心阿束會和其夫霸佔家產。
這樣的舉措在世家中並不鮮見。早年在家中招婿的女子,現在有不少因情勢變化,不得不隨夫歸家。
更有許多女子遭家族遺棄,或除名,或遣至旁支養育,或早早出嫁。
女子因陛下而啓智,也因陛下而遭棄。
何者爲因?何者爲果?
白哥安撫着她,最後說:“一切都會變好的。”
青焰擦乾淨淚,紅着一雙眼睛搖頭又點頭:“不會一切都好……但總會慢慢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