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下有十巷十街十道口,都是曾有一段故事的。
十道口是一個有十個出口的地方,裡面七轉八繞,相當複雜。聽說原來一個大家族住在這裡,後來家勢凋零,各支都分家各過各的去了,再後來有幾支不在鳳凰臺了,剩下的地就歸了別人家,重新又蓋了房子。
如果是外地人,在十道口這裡一定會迷路。
時達剛到家就聽說有人登門拜訪,請進來一看,原來是文會上的一個生人。
“小姓時,與公子幾百年前說不定是一家人。”這人生得矮壯,看舉止應該是讀過書的,但說話做事都不夠大方,時達就不欲跟這種人結交,哪怕這人貼上來,他也不怎麼搭理。
沒想到竟然跟到他家裡來了。
既然是客,那就只能招待。
時達讓人送上酒菜,勉強算是一盡主人之誼。
這個也姓時的,自稱叫時邁,跟時達聊了一陣後,結結巴巴的背了一段家譜,最後坦白,他確實是來找時達認親的。
不過兩人的親戚關係實在是遠了,一定要續的話,可能要從一百多年前續起了。
時達讓人送來家譜,兩人對着家譜查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時邁所說的那個帶着家人遠走的祖宗。
兩人再續一續年齒,時達算是時邁的叔爺爺。
但怎麼看都是他比時達大多了。
時邁一見找着“親人”了,當即跑到庭院裡對着月亮又哭又嚎,相當激動。
時達見真是個便宜親戚,只得認了下來,讓時邁別住外面了,搬回來住吧。
時邁高興極了,自己都不走了,讓下人回去搬行李。
時達的父親早逝,家中母親也不太管事,全由着時達一個人做主。
一個家中的老管家勸時達不要接濟這些窮親戚,時達反笑着問他:“時家還有錢讓人圖謀嗎?”
這就尷尬了。
時家真是挺窮的了,窮到只剩書和家史了。
時家也是傳承相當久的一個世家了,但歷史久並不意味着他們就很有錢。
家裡房子很大——祖宗蓋的。
家裡僕人很多——都是世僕,也跟家人沒區別了。
家裡書多——都是一代代攢的。
家裡沒錢——因爲攢錢不是時家的愛好。
一個家族想要長盛不衰,在這個時代只有一條路能走,那就是要一直保持有頂尖的人才,而且這個人才還要一直能站在皇帝的面前。
直白的說,就是每一代都至少要有人能當官!
一旦沒有人當官了,那家族的生命就會很快消失。因爲一代沒有接續,那下一代就少了一個引路人,如果兩代都空白了,第三代連上殿的門路都沒有了。
沒有了親友的幫助之後,到了第四代、第五代,想再往鳳凰臺爬,那就是難如登天。
因爲別人家沒必要把已經佔住的位子讓出來給你。
這樣消失的世家有很多,而大多數世家都是這麼自然消亡的。
真正倒在皇權和陰謀下的世家還是少數,大多數都是因爲人才斷了頓。
姜姬覺得,這也是另一種的優勝劣汰,社會達爾文。
她挑選的說客中,有八成都是這樣失去地位的世家子弟。
他們更渴望成功。像黃家就沒這麼喪心病狂的子孫弟子,黃鬆年還在,黃家子弟沒有前途未卜的急迫,他們背靠大樹,十分安逸。就算想一展所長,也不必這麼孤注一擲。
她真心希望這些人可以成功。
但由於這種做法實在太冒險,成功率不好把握。所以她需要源源不絕挑選出人來,不停的送出去。
幸好她再次有孕的事已經傳遍大街小巷,託風迎燕的福,名聲響亮。
她畢竟是“未婚”,而且前面已經有一個孩子了,再來一個,大家就不準備“原諒”她了。
怎麼能一錯再錯!
但這種事又不能宣之於衆。安樂公主坦然了,有勸誡之責的世家不能坦然,只好都衝着黃鬆年等人去了。
這事,龔香等魯派的都逃過一劫。
黃鬆年被人堵了門,來人一點都不客氣的質問他,“安樂公主行止失矩”之事。
哪知黃鬆年特別自然的反問:“公主品德高尚,世人不及。你何德何能來指點公主?”
來人一下子被問呆了,思考半天自己好像確實沒有什麼很出名的事績能給他撐腰啊……
第二個人見這人啞巴了,乾脆跳過這個人,直接問“安樂公主有子否?”
一屋子的人等着聽黃鬆年的回答。
都認爲他必定會否認。
誰知黃鬆年點點頭,“自然是有的。公主青春年華,又有愛人在側,怎會無子?”他又問這第二個人,“你與公主年齡相當,不是已有四子二女?公主有子有何稀奇?”
第二個人比第一個人強得多,在黃公這種自然的態度之下,仍堅持質問:“我與我妻有子,乃夫妻之道!公主無夫,因何有子?”
黃鬆年:“你只與你妻有子?”第二個人:“……”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家中寵婢愛妾多着呢。
黃鬆年:“既然如此,公主難道不如你?你都能做的事,公主反倒不能做?”
第二個人:“……”
他當然不能說公主不如他。
這下沒人開口了。
剩下的人也看明白了,黃鬆年是站在安樂公主這一邊的!
他絕不會幫他們去勸告、指責公主的。
第三個人開口時,話就婉轉了許多,改爲提出安樂公主既然身在高位,那就必須要爲天下百姓做出表率,所以對她的要求就要高一點,別人做不到的事,她需要做到纔對。
所以,她沒有丈夫卻生了孩子的事,是一定要給天下人一個說法的。
黃鬆年這回笑了,問這個人:“幾曾見過君王有法?”
——你見過皇帝需要遵循的法典嗎?
一羣人全啞巴了。
全都是讀過書的人,都知道皇帝的職責除了四時祭祀之外,別的都不算強制規定。除了有天災而需要皇帝認錯之外,不管皇帝做了什麼,他都不必向天下人認錯。
天下的法典,都是教皇帝如何管理天下人的,都是他去管別人的,沒有人能管他。
確實,每一個士子都有責任去告訴皇帝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對的。
但皇帝沒有必要一定要聽!
他聽了,那是美德!
美德這個東西,本來就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十個皇帝裡有一個能時常聽一聽臣子的勸誡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
通常是十個裡一個也沒有。
而黃鬆年,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徐公,他不以教導天下,教育皇帝爲已任。他帶着整個黃家的行爲準則就是:皇帝說的一定是對的。
第四個傻子——所有人在事後都罵死他了——開口道:“安樂公主非帝王!”
黃鬆年:“行王事,未戴帝冕,亦爲帝。”
——只要她做的事是皇帝做的,哪怕不戴皇帝的頭冠,她也是皇帝。
他可能還怕這句話不夠嚇人,又添了一句。
“吾願奉安樂公主爲帝。”
不到黃昏,這句“吾願奉安樂公主爲帝”就傳遍鳳凰臺了。
各家聽到這句話後,不少都疑心消息有誤,等確認是真的之後,皆大驚失色。
黃鬆年跟徐公不同。他稟性人人都知道,畏難愛退,他永遠都不是先鋒,但如果該跪了,他跪得比誰都快。
他都跪了,那意味着別人也都該跪了。
Wшw▲тTkan▲℃ O
安樂公主有意染指皇權這件事,世家們大概都心裡有點數。
前有朝陽,後面再來一個安樂也不奇怪。
現在皇帝就是個空名,沒人怕他。安樂公主帶着魯人和強軍進了鳳凰臺,生出野心想嘗一嘗當天下之主的滋味,人人都覺得這還算正常。
但世家能安坐到如今的原因就是他們認爲沒有他們的支持,安樂公主就是真有了那個野心,殿前無人應和,她也坐不久,坐不穩。
朝陽公主那時是身後有皇帝,手中有帝璽,座下有徐公等人。
安樂公主可是隻有魯人。
難道她能憑魯人爲官治天下?
沒有他們支持,她說什麼都白搭。
哪怕黃鬆年成了“副相”,他們也覺得黃公不會從。
就是刀斧加身,黃公寧可一死都不會認安樂公主爲帝的!
結果沒見到刀斧,黃公已經把話說出來了!
結果,世家全啞巴了。
這叫姜姬好好的笑了一場。
白哥對她道:“這些人全是一羣縮頭烏龜。”
他從小在世家中間打滾,身爲徐公最後一個心愛的弟子,又是外地小姓之人,他見過的遠比徐家本家弟子見過的多。
在他眼中,鳳凰臺下的世家全都是一個模樣,他們自己沒有膽子,只會叫別人去做。以前是徐公,現在是黃公。
“沒有人領頭,他們什麼也不敢幹。”白哥道。
別看文會上吵吵的兇,個個都能指點江山,真讓他們擰成一股繩,一起進鳳凰臺對着姜姬開口,那就不可能了。
“有那個膽子的,都進不了鳳凰臺。”他嘆道。
能進來的,反倒顧慮重重,這也怕,那也怕,盼着別人先開出一條路來,他跟在後面走。如果無人開路,那些人都寧可站在原地不動,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黃公不肯照他們想的去做,讓他們自己再走出一條路來,就都不敢了。
倒是又有許多人“悄悄”找上毛昭或黃鬆年,願意出仕,來當姜姬的官了。
在黃鬆年把話說開之後還願意來當官的,都是不拘俗套的勇壯之士。
姜姬也認認真真的考查他們對魯律的熟識程度,還讓他們修改三條魯律來看他們的心性,考過後的人,不論考出來是什麼樣,全都火速補了官。
白哥手下也多了幾個人,每日公文往來也變多了。
他不懂公主爲什麼突然給了他這麼多事做,他和毛昭除了每天要給三寶公主上課之外,還需要清查各地往年送上來的各種文書。
公主想要知道各地具體有多少人,有多少田,有多少世家,有多少工,有多少仕。
現在沒辦法去實地查堪,只能從各地每年交上來的各種文書中把信息摘錄出來,做成圖表,以互相印證。
成山般的工作全都砸了下來,讓白哥和毛昭忙得連吃飯喝水的功夫都沒有了。
但這也證明,公主確實開始準備對外面動手了。
毛昭暗地裡跟白哥說:“公主都快瓜熟蒂落了,怎麼還這麼大勁?”
都要生了,不好好準備着歇一歇,怎麼好像速度還加快了呢?
白哥也不懂。
但他覺得公主與尋常女子不同,她動腦比動手的時間多,她的腦子一刻不動,可能都讓她覺得受不了。
生孩子歸生,腦子又不必閒着。
結果她想完了,就想讓他們趕緊把事情辦好,好讓她的計劃能夠如期進行。
說不定她還嫌他們動作太慢呢。
爲了把工作做完,白哥還偷偷溜回徐家,把徐公沒帶走的書都給搬到宮裡來了,被徐家下人追到宮門口,見進不來,在宮門口罵了他四天四夜。
有他以身做則,他手底下的人也都回家偷書了。有他們偷來的書卷典籍來佐證,結合宮中藏卷,勉強算是拼湊出了各地的信息詳情。
恰在此時,姜姬在廣御宮中產下一子。
她聽侍人說這回生了個兒子就嗯了一聲,交待外面等着的龔香:“此爲二公子。”
龔香一見這個孩子就喜歡!無他,生得像公主!眉眼之間比三寶清秀多了。
可聽了公主的話就打消了剛升起來的心思。
這樣也好。
龔香心道,公主爲女子,只有太子也是女子,才能穩定她的地位。如果太子爲男,只消十年,待太子長成之後,天下人就會反對公主了。到時以子攻母,公主未必能贏。就算贏了,也傷人傷已。
三寶公主爲儲,對公主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