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現在並沒有與河谷一校高下的實力與決心。”毛昭斬釘截鐵地說。
偷偷溜進鳳凰臺的士子已經被抓了,從他口中吐露出來的帶着吳地口音的男子極有可能能接觸到義軍中的重要人物。
姜姬就把毛昭等人叫來,一起推演“假如義軍發現皇帝在河谷會怎麼樣”這個設想。
黃鬆年塔拉下來的眼皮都撐開了,眼瞪得史無前例的大。姜姬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老頭把眼睛全睜開是什麼樣,她以前一直以爲這老頭來了以後就坐着睡着了呢。
毛昭好像是想衝口而出說什麼,但深呼吸了幾次後,他就冷靜下來了。
白哥最淡定,風迎燕最激動。
她就喜歡聰明人,一聽她這話的意思就都明白了。
不是“假如義軍發現皇帝在河谷”,而是他們可能已經發現了。
至於義軍正跟雲青蘭酣戰不休,是怎麼會調轉頭髮現皇帝在河谷的,這個問題就不必深入了。
黃鬆年老臉微紅。
做爲一個老臣,世受皇恩,這兩年來他是完全沒想到過皇帝……
毛昭則理性一點,當即提出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如果有人向鳳凰臺遞表,要求面聖怎麼辦?”既然皇帝在河谷,那鳳凰臺不就沒皇帝了?
鳳凰臺上下的各位要怎麼對天下人交待!
他認爲公主這一招棋太險了!
他暗自瞪了在對面坐着的龔香等人。這些魯人都不知道勸着一點!竟由得公主胡來!
但從姜武到龔香到王姻到阿陀,這幾個人全都面無表情,彷彿毫不在意。
阿陀心裡想:陛下不是一直不在嗎?怎麼大家一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樣子?裝得也太像了!
姜姬:“如果有表,自然該請他們來。”
來了就別想白來了。
毛昭閉上眼睛,勉強定定神。
姜武看看左右,發言:“諸位議來。”
這是姜姬替他擬的幾句公式話之一,包括“諸位請議”——用於客氣和有外人的場合。
諸位議來——用於親近和需要壓制一下氣氛的嚴肅場合。
諸位肅靜——再不規矩些,老子要叫殿前護衛上來了,自覺脖子夠硬的別慫!
諸位退下——要開小會了,心腹留下,閒雜人等退。
白哥迫不及等的上前,先對姜姬和在座諸公行禮,開口了。
他擔心徐公,但總得來說,公主這也不算驟然發難。從公主來了鳳凰臺以後也過了兩年了,這兩年間,公主算是已經把鳳凰臺上下都給抓牢了,也度過了天災,雖然不算是準備充分,但此時確實是個好時機。
他看黃公與毛昭都好像不太願意,打了一下腹稿,說:“我覺得這倒是我們的機會。”
鳳凰臺上,姜姬的地位還是不能算十拿九穩了。上一次一羣人在王宮前自盡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了,再來一次,對她的聲望是極大的傷害。
姜姬在鳳凰臺現在的聲望,不得不說是託了人禍和天災的福。
第一個人禍當屬雲青蘭和朝陽公主。朝陽害了陶公與花家,製造了亂政,讓鳳凰臺下人心思變,這纔有了雲青蘭。
雲青蘭則直接替姜姬解決了皇帝、徐公和城防。
當然,白哥很清楚這前後兩個人禍都有姜姬的手筆。
姜姬借人禍之助,進鳳凰臺的時候,留給她的是一個舉目四顧,皆無敵手的空城。世家不成世家,百姓流離失所,受盡苦楚。
所以她一來,先安百姓,後馴世家,驅異已,拔忠臣,一步步的把位子坐穩了。
可要想繼續擴大影響力,維持她的統治,讓世家和百姓更加無力反抗她,這些遠遠不夠。
恰在此時,天災襲來。
這不是姜姬的本意,但她在這場天災中展現出的仁慈與博愛,才收服了更多世家的心。
百姓更是隻知神女,不知皇帝。
白哥想到這裡就看向坐在那裡仍低着頭的黃公。比如黃公,就是在看到公主的仁心後纔會出山。如果是個暴君,黃公只會龜縮。
可這距離姜姬的大業還差一步,這一步不跨過去,她就永遠只能站在這裡。
如果現在的日子繼續下去,十年……不,太短了。可能三十年或五十年後,她能憑獲得的民心得到帝位。
如果想縮短這一個過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憑武力走上去。
可她不能真的派兵圍住每一個世家的大門,逼他們送她登上帝位,逼他們在她的御座前叩首,這樣換來的只會是第二批自盡的人。
所以……
白哥低下頭,不敢目視前方。
——所以,她纔要挑起整個大梁的混戰。
——她需要許許多多的敵人去彰顯她的武力。
——她需要把暗處的敵人都趕出來,一個個除掉。
——等到這天下再也沒有一個能反對她的人的時候,她就可以安然的走到那個位置去了。
當然,他不能這麼說,所以他轉化了一下,把這次說成是鳳凰臺可以將雲賊的險惡面目大白於天下的最好時機。
彼時皇帝被雲賊挾走,鳳凰臺上活下來的人都沒膽子說,其中也包括黃公。
說膽小也罷,也是爲了大梁也罷,他們確實決定放棄皇帝,迎來安樂公主。而他們也確實避開了這場危機。
如果當時沒有迎安樂公主,而是選擇把皇帝被雲賊挾走的事告訴天下人,那混戰早兩年就發生了。然後就是旱災。
天災加人禍,大梁現在會是什麼樣?
現在總比這樣的結局要好。
鳳凰臺安然無恙,他們的家族安然無恙。
自私一點的話,鳳凰臺外面的世界哪怕發生大戰了,局勢也在控制之中。
所以,當時選擇迎安樂公主,這個決定並沒有錯!
此無錯矣!
白哥站在殿當中,聲如落雷的替諸君當年的決定下了斷語,姜姬能看到黃鬆年和毛昭的臉色都變和煦了。
真會說話。
現在不用她開口,她就只需要坐一旁看戲。就是坐得腰痠。
這回她不用侍人了,拉一拉姜武,讓他到榻上來,然後她靠到他身上。
所有人的眼角都掃到了,所有人都裝沒看見。
姜姬舒了一口氣。
“腰痠了?”姜武伸手撐住她的腰,輕輕按揉起來,“要不要起來站一站,走一走?”
她搖搖頭,站起來還要坐下,扛着這麼個肚子真辛苦,幸好快生了,再過兩個月就該瓜熟蒂落了。
白哥正在繼續演講。他替大家去除了心理包袱之後,就自然而然的進行到下一步:雖然當時我們做對了,但皇帝也不能不管,現在正好有這個機會讓天下的義士幫我們救皇帝,除奸惡,不是正好嗎?
我們所有做的就是支持他們!
白哥把一切正當化之後,連毛昭都沒辦法再提反對意見了。
哪怕他覺得公主這一手太早了,太沖動了,應該考慮得更周全些,更……
唉,算了。已經這樣了,就只能繼續下去了。
毛昭很快提出兩點,第一,就是他剛纔說的,會有城上表要求面聖。
這個公主也給出意見了,誰遞表誰來,來見皇帝可不能空手,離城三十里就要繳械。
……這麼一想好像是沒什麼危險。
第二,就是義軍到底能不能救出皇帝。
毛昭很肯定的說,以義軍現在各自爲政的態勢來看,希望非常渺茫。
河谷那裡不管怎麼說,只有雲青蘭一個做主的人。哪怕雲青蘭個人品德上有瑕疵,但河谷現在沒人敢反他,他帶兵也算有些門路,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草包。
義軍每一路都有自己的小心思,盼着他們能突然摒棄前嫌一起打河谷?把兵放在一塊用,糧草放在一起吃,武器互通有無?
可能嗎?!
所以,毛昭認爲,一旦義軍提出救皇帝這件事,那會造成義軍的又一次分化。
“或者,反而會促成義軍中的又一次內鬥。”姜姬笑道。
濱河,李氏。
李氏發跡自此,這裡就是李家的祖居之地。據說李氏曾在此地伐木爲生,將一杆擎天巨木獻給皇帝。
濱河有山,山中有巨木。李家佔地利之便,族中所產攻城器舉世有名。
但爲了對皇帝表示忠心,李氏一族只傳單脈,除繼承家業的長子之外的餘子皆不能姓李,李氏女子出嫁後,也不能自稱李氏,只能冠夫姓。
所以李氏一家這一代只有兄弟三人。
李客是家中長子,如果他接任族長,兩個弟弟就只能離開家,所以在父親死後,他藉口要給父親守孝,一直不肯接任族長,他的兩個弟弟李風與李溪才能繼續留在李家。
他守孝至今已經七年了,外人倒是說李家重禮儀,李客是個孝子。
橫豎哪怕李客不接族長,他也仍是事實上的族長。
李客早就想改變李家了,李家一脈單系,兄弟手足都不能保全,這讓他格外記恨當□□迫李氏立下誓言的大梁皇帝。
等河谷雲氏的事傳來之後,他欣喜若狂!狂呼道:“我李家的機會來了!!”
李家自有攻城器,屯積的兵器何止百萬?
他一意孤行,發書周知衆人,要與河谷雲氏誓不兩立。
當然,這不是說他真的就要去打雲賊。
他發書之後,就開始徵召壯丁,訓練勇壯,發召賢書,請天下賢良共舉此事。
李家因此聲名大噪。
李客派兩個弟弟與友人出去遊說,與李家隔河而望的八百里外,是春山包氏。
包氏立刻響應,願與李家共舉。
李客原本怕包氏不應,見包氏應了,兩邊又隔得遠,一時半刻打不起來,便立刻握手稱和,兩邊都有交好的意圖,幾番交流過後就成了盟友。
他兩家聯手倡導此事,附近的小城都響應起來。
這纔是義軍初成時的局面。
後來伍家也加了進來。
再後來,想分一杯羹的人就更多了。
人多,說話的嘴就多,伸手要兵、要糧的人就更多了。
與雲賊幾番爭鬥,李家也是吃了不少的虧的。
李客肩上中了一箭,經過一番生死之後,不得已退回老家,前方就只有他的兩個弟弟在支撐着。
這一日,前面突然遞過來一個消息。
“……陛下在河谷?”李客支起身,“此話當真?”
送信的是李風的從人,也是李家一子,只是不能姓李,借姓“孖”。
從人道:“是伍家說的,想必不假。叔叔已經派人去河谷查探了。”
李客想了想,搖頭說:“河谷那裡太險了……”從人道:“叔叔也曾猶豫,只是……”
李客直起身,喚人取筆墨來,他現在手臂無力,只能用紙筆,用慣了倒覺得確實比牘片要方便些。
他道:“我寫一道奏表,遞到鳳凰臺,求見陛下。”
從人喜道:“如此更好!兩廂印證,更能取信於人!”揭穿皇帝下落的竟然是伍氏,從人聽說後就心裡不服。
現在李氏再出手,一定能做得比伍氏更好!
伍氏不過用一個小小刺客就想取信天下人?哼!
李客寫奏表時一直皺着眉,似乎有無數心事。他勉強支撐寫完,丟了筆倒回榻上。他的從人剛回來,立刻上前扶起他,道:“叫我來寫不是也一樣?”他和李客從小一起長大,筆跡一模一樣。
李客指着案上的紙說:“你看一遍,可有疏漏?”
從人讀了一遍,點頭說:“寫得很好。這是良春公的《慕君賦》。”
良春公是某代的一個文人,困居小城,長得也不夠美,才學也不夠好,也沒拜個好師父,有個好師兄,所以大半輩子都沒能被皇帝發現。
所以他就很痛苦。
痛苦得多了,憋出一片《慕君賦》——當然原名不叫這個,這個是後人給起的。
他憋出一篇說他有多渴望見到皇帝,泣血都要見到皇帝,見不到皇帝又有多痛苦的文章,真是從白天到黑夜,一年四季,見春光見流水見明月都想到皇帝,娶得老婆又美麗又賢惠也不耽誤他想皇帝,納得小妾又嬌俏又動人也不耽誤他想皇帝,親爹孃關懷慈愛也不耽誤他想皇帝,生了兒子以後還在想皇帝,發誓要把兒子教好送去給皇帝。
結果這篇自苦的文章火了,傳到皇帝耳中,皇帝找來一看,如此深情怎能辜負?就把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傳到鳳凰臺,終於讓良春公達成了見皇帝的心願。
良春公在鳳凰臺住了七年,終於去逝,死後棺材被皇帝送回家鄉,萬人空巷。
這是一段忠臣與賢君的佳話。也是一個士子終於能憑一篇文章打動皇帝的佳話。
後來,但凡是臣子思君,十有八-九都要引用這篇文章。寫了以後,皇帝十有八-九都要把人叫過去,好解臣子的相思之苦。
李客引用此賦,當然非常合適。他總不能寫我聽說皇帝不在家,所以我特意來拜訪他。他只能寫我太想皇帝了,能讓我見見皇帝嗎?
從人將此表封在盒中,猶豫了一番,問李客讓他哪個兒子去送信。
肯定不能是李客本人去,兩個弟弟都在領兵也不合適,那就只能是李客的兒子去了。
最好是長子。
但李客的長子非常重要,次子雖然不太夠格,但確實是最合適的。
從人:“不如就讓二郎……”李客搖頭:“我不去還行,大郎不能不去。就叫大郎去。”
從人擔憂道:“你現在坐都坐不住,家裡的事都是大郎去辦的,派他去那麼遠的地方不說,家裡的事怎麼辦?”
李家的規矩如此,長子是要接任家業的,底下的兒子倒是都不怎麼重要。
李客:“正因爲看重他,纔要歷練。就讓大郎去。”
從人只得去傳話讓李客長子過來。
在等的這段時間裡,從人問李客:“你覺得皇帝現在在哪裡?”李客睜開眼:“必是在河谷。”
從人輕輕吁了一口氣:“鳳凰臺上諸公,膽大包天……”
皇帝丟了都敢不說!這膽子真是比天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