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是齊家老太爺和家中一個樂伎生的。
落地以後,樂伎一直撫養他到八歲。他那時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爹是誰了,但他不能姓齊,只能跟樂伎姓,不能自稱鳳凰臺齊氏。
八歲時,齊藉落地。
齊藉降生後,就要替他選僕人與從人。
他因爲年紀剛好,長得也不難看,論起血緣來也算是“自家人”,樂伎將他送去後,他就成了齊藉的僕人。
他以前不喜歡齊藉,他哭聲大,而且從小就會陷害人!
他從齊藉小時候就被他害過很多次。
因爲他要按時把齊藉抱起去吃飯:
——不許玩遊戲,好好吃飯。
按時抱齊藉去睡覺。
——不許玩遊戲,好好睡覺。
按時抱他去讀書上課。
——不許玩遊戲,好好背書。
齊藉當時小,跑不過他,三歲以前一直是一下子就能抱走,除了在他耳朵大叫,使勁踢他之外,也幹不了別的。
四歲以後,齊藉變得會跑了!逢到他去抓他,他能把他騙到老太太附近去。
他雖然只是樂伎生的,但仍是老太太的眼中釘。老太太見到他就一定會發火,一定會打他。
他捱過許多次打,也成功逃走過。
當然,等齊藉落到他手上後,他會狠狠的打回來的!
雖然不能真傷了齊藉,但小時候他真沒少打齊藉的屁股。
他記得,大概是在六歲時,齊藉突然“懂事”了,突然會心疼他了,突然明白他是他的人,而老太太看到他會生氣,他就會吃苦頭,齊藉就會避免讓他見到老太太,會特意讓他走開,會護着他。
他當時心裡真的有一種“有子長成”的欣慰感。雖然當時他也不過才十五歲而已。
雖然他不算齊藉的長輩,但事實上他覺得齊藉差不多就是他養大的。齊藉的父母都不如他陪伴他的時間長,除了一早一晚與齊藉見面說話之外,他們根本不管齊藉。
齊藉有許多小毛病,嬌氣得很,還很不喜歡告訴別人,認爲這樣不夠堅強,會被人看笑話。可他不是改掉這些小毛病,而是在犯病的時候誰也不說!
從人早就知道他的這個毛病,到了董城以後,不必再勉強他吃幹餅了,他就把糧食磨成粉,煮成糊喂他。
齊藉哭着說粉太粗,會掛在口瘡上磨得更痛,他就把粉磨細後再篩,煮出細滑的米糊。
可口瘡仍是越來越嚴重,不見好。
從人就每天上外面的野地裡找藥,帶着董城的醫工。
然後他就發現只要他不在,齊藉就一口水都不喝!
他氣得七竅生煙!怪不得口瘡好不了!
“喝!你今天不把這一甕喝完就別想睡覺!”從人按住齊藉,拿碗給他洗臉。
齊藉捂住鼻子叫:“不……不要……灌到鼻子裡去了!”從人:“那你張嘴啊!”
身後突然有人出聲,“打擾了,聽說此間主人受舌瘡之苦,某特來探望。”
從人回頭看,見是一個生人,不是這鳳凰臺的人。
“你是誰?報上名來。”
“鐘山喬氏,喬世三。”喬世三笑道,越過從人的肩,看到榻上那人捂着嘴坐直身,是一個白臉黑鬚,一把鬍子溼淋淋貼在下巴上的士子。
從人讓開,齊藉苦笑:“叫兄臺見笑了,我家人正在催我多飲水,可我嘴裡痛,實在飲不了。”
喬世三笑道:“這病我也得過,確實折磨人。我家裡還有藥,公子如果不嫌棄,我讓家人送來可好?”齊藉連忙道謝:“多謝多謝!哎呀,可救了我的命了!”從人也正經道謝:“多謝喬公子援手,解我主人病痛。”
董誠在外面驚訝的看到不過兩三句話的功夫,齊藉與喬世三彷彿一見如故,已經坐下來了。
他們還請他也進去,但進去後,他幾乎說不上話。
喬世三是想打聽齊藉的來路的。
齊藉也沒有絲毫隱瞞。齊家就是他現在說的,落魄的鳳凰臺世家,仍舊抱着過去的風光不撒手,家裡子弟也算盡力教育,盼着有一天能一飛沖天。
齊藉在其中算是一個不怎麼受重視的。因爲他的祖父是偏房子弟,到他這裡就更偏到街外去了,他就戲稱,他和住在主屋裡的人還沒有跟外面的小販熟呢。
而且齊藉自小有些偏才,不怎麼愛認真讀書。他的兄長又是一等一的,從讀書到禮儀到長相都無可挑剔,娶的妻子生的孩子都能把他比下去,襯得他這輩子只需要躺在家裡吃吃喝喝就行了。兄長還對他特別好,他連嫉妒都沒辦法嫉妒!
老實說,除了王姻,他活這麼大,還沒有一個人堅信他能有所成就。
連他的從人都不信。
齊藉把在家裡的樣子拿出來,倒是沒引起喬世三的懷疑。他再學了幾分吳妄,更襯得整個人眼大心空,沒有真才實學,唯一的好處就是讀書還算紮實,又是出身鳳凰臺的,比他們這些鄉下人知道的更多一點。
比如齊藉就冷不丁的說:“那雲賊將陛下悄悄帶走,還將鳳凰臺洗劫一空,陛下的榻、桌、幾、帳全都被帶走了,連一隻杯子都找不着了……”
喬世三當時就摔了手裡的酒杯。
董誠喝多了,剛纔走神沒聽到。
齊藉喝得臉通紅,眼神都發直了,也讓人分不清是醉話還是實話。
但正因爲是醉話,不更有可能是實話嗎?
喬世三愣了片刻,又強撐着喝了一陣後,才裝醉告辭了。
然後第二天就從董家離開了。
要查證這話是真是假,與其去兵多城堅的河谷,還不如去鳳凰臺。
鳳凰臺上現在只有一個公主,派人潛進去一定不難!
喬世三不敢把這消息透露出去,打算自己先查出來再說。
他甚至連旁人都不敢提,親自潛入了鳳凰臺。一到鳳凰臺,他才聽說鳳凰臺現在挺好進的,因爲有一個魯人藉着安樂公主的寵信,收了錢就願任意舉薦賢才。
這吸引了許許多多的人涌入鳳凰臺,還真有人因此獲官授爵,時不時的就能聽到某人因爲會種花,會打造鳥籠,會用九十九根木條搭成一個別人解不開的玩具之類的原因受賞,實在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喬世三見此,便打消了自己潛入的主意,決定收買一個人進宮探看。
聽說這安樂公主現在住在廣御宮,沒有住到皇帝或朝陽公主的舊宮殿去。
喬世三猜測皇帝如果還在,那就應該在宮裡。
事實上到現在,他已經不太相信齊藉的話了,因爲這鳳凰臺上下安寧平和,甚至還有幾分欣欣向榮。怎麼看都不像是沒了皇帝的地方。
不過既然來了,他還是需要一個結果,不能空口評判。
他不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一個家徒四壁,沒有什麼錢的世家遺子,請他入宮找到皇帝,因爲他“要找皇帝告狀”。
鳳凰臺,廣御宮。
姜姬正在看一架據說非常堅固的馬車的模型。
這就是一個叫肖恩的人造出來的。
肖家世代都是木匠,不算大世家,家中也沒有人爲官,但家裡不窮,在鳳凰臺也有些名聲,算是百姓中比較有家的人家,又因爲自家的手藝好,跟幾個有名望的世家都能說得上話。
但肖恩有點不太一樣,他曾經有十年是在世家爲僕。
他幼時被家族送出去拜師讀書,本來家族的想法是讓肖恩成爲某一個世家子弟的從人,然後帶攜家族,日後家裡如果有子弟能以世家弟子或異姓養子的身份出任官職,就能替家族改頭換面了。
所以肖恩小時候沒學過怎麼做木匠,只是讀書學藝。
後來也確實在老師的舉薦下,拜入某一世家爲僕。
但姜姬來了,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肖家聽說在魯國,木匠幹得好的話就可以當官,而魯律中也確實有這樣的法典,甚至聽說已經有人靠種花什麼的得到了封賞。
肖家就心動了。
但他們沒有冒險讓自己家的子弟去,而是想到了肖恩。
他們害怕肖家的人沒有讀過書,不識禮儀,上殿面見安樂公主時再做錯了什麼,惹怒公主,不但沒有封賞,反而會受罰。
肖恩得知家裡的打算後,欣然答應下來。從主人家辭出之後,重新回家。
他雖然從來沒學過木匠,但不知是不是天生的本領,他在當僕人時還就是以一種會做小東西的本事受主人喜愛。
而他最得意的一樣作品,就是姜姬手中的戰車。
現在鳳凰臺的戰車小的可以駕馬,上面乘人;大的則是可以運送投石機等攻城器的。
有時車的大小,載重量,關係着投石機和攻城錘能不能帶足夠大的。不是說投石機能造多大就造多大,沒有戰車運,它就是個死物。
大的車不是造不了,車輪做大些,車轅粗點,車廂大點,都容易。
但這其實是鐵的問題。需要用鐵釘等物把這些給組合到一起。
姜姬已經認識到,鐵的冶煉技術已經到了必須突破的時候了。所以她纔會對那個能做大鳥籠的世家子那麼“珍愛”。
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人拿着一個馬車模型過來對她說,這駕馬車雖然看起來與以前的馬車沒什麼不同,但它不容易散架。
姜姬就命兩個侍人,把繩子栓在馬車模型上,然後從兩個方向拉它。
結果真的沒散開。
她又加了人,直到兩邊各三人,共六人都沒能把馬車拉散架。
她就不再試了,讓肖恩造一輛真正的馬車出來,重新試驗,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這種馬車可以載更重的攻城器而不會拉不動,那她就願意給他一個爵位。
五品,這是她的承諾。
肖恩都不敢相信一切這麼容易,他馬上答應了下來。
聽說他現在正在自己的小院裡認真造着車,姜姬還在跟龔香他們研究這架馬車模型。
她有點懷疑這架馬車模型拉不散,是因爲塗了膠一類的粘着劑。
老實說,哪怕最後馬車沒造出來,這種高明的膠她也願意要啊。
她讓龔香等聰明人想辦法把這個馬車模型拆開,畫出圖紙來,再進行更細緻的研究。
龔香這些人都自負得很,一個木器,他們都覺得沒什麼難的。一羣人圍着這個模型想了七八天都沒有把它完好無缺的解開的把握。
姜姬的目的是得到結果,出了個主意:“不然就劈開。”
龔香嘆息:“那就可惜了……”
他正捧着這個馬車從底往上看時,有侍人回報,有人進來後就專門打聽皇帝的事。
因爲王姻基本是不挑的,給錢就能進門,所以進來的人中並不全都是有才華的。
姜姬也很痛快,反正王姻收錢也只承諾讓他們進來,進來一次就行了,就當參觀費了。
現在宮裡前殿那裡每天都有很多人,偶爾也會到廣御宮附近轉一圈,但大多數到這裡就會被趕走了,更不可能到三寶所在的後宮去。
所以如果有人亂跑,是非常明顯的。
進來的人是看不出來的,他們以爲自己一直跟一羣人在一起。
但從宮殿高階上往下看,什麼人往哪裡鑽能看得一清二楚。
姜姬和龔香都笑了起來。
姜姬:“放他進去。哎呀,你們躲開點,偷偷懶,別讓他撞見了。”
侍人笑着點頭:“我們都明白,這就去放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