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鬆年在坐車去鳳凰臺的一路上都在想。想他自己,想黃家。
昨天見到底下的年輕人躍躍欲試的樣子,他就知道,家裡的孩子們已經蹲煩了。
以前他能壓制得住,無非是上面的皇帝不賢而已。君王不賢,臣子們就是想報效也會想一想值不值。
就算是這樣,家裡也不是沒出過想跑到徐炤那裡的子弟。
他的行事作風,不但令世人恥笑,就是家裡也未必都信服他吧?
他早就察覺到了,所以黃家家法才越來越嚴苛,他怕不夠嚴,家裡早就翻天了。
可就算是這樣,當大家發現上面的公主有雄心大志,都顧不上去思考一下她是英主還是禍首,已經心生嚮往了。
其實易地而處,他當年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正義與道德都可以讓步,只求能風雲變幻,掀起濤天巨浪!成就波瀾壯闊的人生!這纔不負來人間走一遭。
他當年投到瑤光帝面前時,也知道他不是個好皇帝。瑤光帝沒有開創一番事業的理想,他只想好好的享受權力,怎麼舒舒服服的。他討厭所有大臣,那些不停上奏表罵他的;還有沒有更好的上貢的城池;沒有獻上更多的財寶,更多的美女,更多讓他誇耀的,身爲皇帝應該享受到的世間奇珍、奇寶、奇人。
皇帝只是一個人。
所有世家都清楚這一點。皇帝沒什麼出奇的,他就是一個有着人類所有劣根性的普通人。
所以世家才需要不停的限制皇帝啊。
一個普通人,偏偏擁有無限的權力,他可以對這九萬里山河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可以對這萬萬百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除了生老病死,日月輪替他做不到之外,目之所及之處,沒比皇帝更可怕的凶神惡煞了。
世家就是皇帝的籠子,鞭子,這是天地神明賦予世家的職責,也是世家應該承擔的責任。
黃鬆年從起蒙的第一天起,所學的第一件事就是:人需自制。
你不能因爲美食好吃就無限制的吃;不能因爲美酒好喝而無限的喝;不能因爲華服美飾令你歡心就無限制的想擁有它。
給他起蒙的是他父親,父親把“自制”這個詞教給他後,足足十年,每當他覺得什麼好的時候,父親就命人無限的給他。
他記得很清楚,三歲時他喜歡吃灑滿糖粒的米糕,足足一個月,他每頓飯只有米糕。周圍的兄弟都吃着多種多樣的食物,只有他是米糕。
第一天時,他覺得他永遠都吃不膩;第五天時,他仍然沒有吃膩,只害怕母親會不會知道;但到第十天時,他開始想念以前覺得淡而無味,不願意喝的米湯。
一個月以後,他連甜味都不想聞,看到米糕就受不了。
父親用十年的時間教育他,無限制的享受自己喜歡的東西,其實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如果想要讓“喜歡”更長久一點,就像對了塊灑滿糖的白米糕,他更應該剋制。
黃鬆年上的第二堂課就是皇帝。父親教他用更理性的態度去看待皇帝。
他不偉大,也不神秘。
他是社會制度的頂點也是基石。他是他們賴以爲生的源泉。
世上所有的家族都依賴皇帝而生。
世家不能沒有皇帝,因爲世家與皇帝共同構成了一個制度。
他的父親用遊戲讓他明白,世家與皇帝就像是一個遊戲的兩個組成部分,他們就是規則,他們組成規則,然後照這個規則來玩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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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有很多個,皇帝只有一個。所以每一個世家都不是不可缺少的,皇帝卻是不能缺少的。
這個世上可以沒有黃家,卻不能沒有皇帝。
但世家可以萬萬年,皇帝卻不能活萬萬年。所以皇帝這個位置,同樣是由一個接一個的人去承擔。
每一個“皇帝”,都只是坐這個位子上的人而已。
所以黃鬆年對瑤光帝並沒有太大的期望。他在進宮前就“認識”了他。瑤光帝不會記得世家中的每一個子弟,但黃鬆年做爲黃家需要送進宮的青年才俊,他卻必須要了解皇帝。
從瑤光帝還是一個小公子的時候,他的每一樁事都會被世家津津樂道。他的出生、成長,每一件事,身邊的每個人,世家都會知道。他們會從這些事上去了解瑤光帝。
但不管黃鬆年在家裡聽了多少皇帝的事,真的見到瑤光帝時,他才體會到爲什麼父親稱皇帝爲“兇獸”。
這就是一頭野獸啊。
他肆意妄爲!
沒有人能阻止他,也沒有人給管束他。
公卿世家們的規勸根本就沒有用。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見到家中往來的叔伯長輩們在皇帝不知明的怒火中被拖下去,其他人只能跪下求皇帝不要生氣,卻沒有一個人能把人攔下來。
而他能體會到皇帝愉快享受的心情。
有時他甚至是故意的。
皇帝就像一隻老虎,他在玩弄這片山林中的獵物。不是爲了裹腹,只是爲了遊戲。
瑤光帝當時不知因爲什麼,非常不喜和黃鬆年一起進宮的一個青年,每日只要這個青年出現御前,必定會被斥責。
後來不出半個月,這個青年就回家了。黃鬆年後來才慢慢察覺,沒有原因,皇帝只是好玩而已。他就是這麼對底下公卿大臣的。所以他只是從這羣父輩舉薦上來的青年中隨意挑了一個,當遊戲一樣的拿他撒氣取樂。
可這個青年是不會這麼想的,他絞盡腦汁都想不出皇帝爲什麼不喜他。從進宮時的意氣風發,到出宮時的失魂落魄。
他回家後半年就因憂鬱而死。
死前仍難以釋懷。
他最後甚至懷疑是黃鬆年等人對皇帝說了他的壞話,至死都恨着那個不知名的“敵人”。
黃鬆年明白皇帝是一個“兇獸”了。無限的權力讓人身上的獸性超越了人性。
瑤光帝甚至已經算是相當剋制了!
他沒有真的放縱自己!終其一生,他或許碌碌無爲,或許沒有太大的成就,但就一個皇帝來說,他也不算是太壞。
想想看,瑤光帝這一輩子可能就做了一件事,就是非要寵愛一個婢女。
這難道能算大錯嗎?
黃鬆年回憶起從前時,不管怎麼想,都覺得瑤光帝算得上是一個好皇帝了。沒有興兵,沒有狂徵暴斂,國中也沒有大災大難。最後幾年還知道把公主們嫁出去,拉攏各方勢力,這不是很好嗎?
他還留下了一個兒子!
跟瑤光帝相比,先帝真的就萬萬不如了!
首先,短命早死,這是他最大的錯!
其次,跟朝陽公主有私情;
最後,就算有私情,怎麼能只留下一個兒子!明知太子有恙,就該再生幾個啊!!
最後只留下一個傻兒子,搞得他和徐炤不得不瞞了十幾年!
還沒瞞住!
黃鬆年是真想熬到閉眼之後,這天下,這大梁有什麼禍事都行,他都不用管了!這不是有徐炤嗎?
結果……
黃鬆年慢慢嘆出一口氣。
侍人走出來笑眯眯地說:“黃公,請進吧。公主在等着您了。”
黃鬆年道一聲有勞,慢吞吞的跟在侍人身後進去了。
廣御宮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就是一個普通平常的宮殿。
黃鬆年現在卻覺得,這裡連一縷透進來的陽光看起來都比別處更有活力。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叫威嚴的東西。
一行行的文書手中捧着高高的紙牘,腳步又輕又快的從宮殿側邊通過。
黃鬆年看到了好幾個熟面孔。他之前聽說公主留下了不少各家的年輕人,似乎不是假的。
這些人好像也確實在幹活,他們身上的精氣神不一樣,沒有輕佻的感覺,個個都很沉穩、謹慎,小心翼翼的捧着手中的東西,目不斜視,哪怕經過他身邊看到他的也只是眉眼微微放大,然後不動聲色的低下頭繼續走。
殿中有新鮮的氣味和聲音。
那是許多人進進出出,認真工作的樣子。
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地方。
穿過深深的殿堂,他們來到正殿廊下。原來公主在廊下坐着。
長長的廊道上都掛上了垂簾,底下襬放着榻和幾,公主坐在榻上,穿着一件紗裙,腰間繫一條鬆鬆的帶子,頭髮挽起,露出脖子和大半個胸脯,可以看到上面星星點點全是汗珠。
有兩個侍人正在她背後扇風,她還在催:“扇用力一點!一點風都沒有!”
兩個侍人都很高大,一個侍人還在譏嘲:“您的頭髮都被扇的豎直飛起來了,還說沒風?明明是太熱了!風都是熱風!”
安樂公主還一本正經的回頭解釋:“不是啊,從你們那個方向扇過來的是涼風。所以要你們用力一點。”
兩個侍人都氣笑了,對着她一通狠扇,風大的她的眼睛都閉上了。
黃鬆年面色如常,這有什麼?別說安樂公主只是衣衫不整,她就是抱着侍兒在親熱,他都不會當一回事。
他上前行禮:“參見公主。”
底下的龔香等人也都起身給黃鬆年見禮。他們面前的小几上都擺着一大摞一大摞的奏表,顯然是正在議事。
不過爲什麼不在殿裡?要在殿外?要說涼快,殿裡更驚快,廊下雖然有蔭涼,但肯定不如殿裡舒服。
黃鬆年看一眼魯相他們,個個都是一頭一臉的汗,不過不敢像安樂公主這樣穿得少,還叫人在身後扇扇子。
他打完招呼後就坐到了下首,打算公主不問,他就不開口。召賢令出,他來了就行了,大不了以後天天來,坐上一天再回家也沒什麼。
……不過明天要穿少點。
黃鬆年抹了把汗。
他把目光定在面前方寸之地,不敢往上看,剛纔掃了一眼,榻上白白的一片。
……公主沒穿褲子、襪子和鞋。
她甚至可能只穿了一件紗裙。
這有什麼?
現在鳳凰臺她就是實際上的皇帝,皇帝做什麼都是對的。
黃鬆年接受得很快,連一點色變都沒有。
姜姬覺得有點無聊了,這老頭好淡定。
她說:“黃公,我有一事不明。”
黃鬆年拱手道:“公主請直言。”
姜姬把面前的一摞奏表讓人挪過去。
黃鬆年一一打開看,只掃了一遍就合上了,閉口不言。
——上面全是找皇帝告狀的。
這讓他怎麼說?
是,現在外面雲賊和人打起來了。按說,他們應該助義軍,打雲賊。但義軍不義,這大家都清楚。說是義軍,不過是看雲賊成事容易,都想過來分一杯羹的。其實就是一羣二雲、三雲、四雲……全是賊。
因爲外面打起來了,可鳳凰臺這裡卻叫安樂公主治理的比以前還好,百姓安居樂業,世家也漸漸找到了生存之道,更顯得此處比他處更好。
沒人想現在跟安樂公主對着幹。
黃鬆年想了想,道:“公主自專即可。”
——你想幹什麼就幹吧,我支持。
姜姬一臉羞澀:“我畢竟不是皇帝陛下。”
黃鬆年一臉平靜:“如今公主也可稱陛下了。”
姜姬看看這老頭,放了個大雷:“以前這樣的奏章也不少,我想着皇帝既在河谷,就命人全送到河谷去了。不如些也送過去吧。”
黃鬆年終於有了反應:“……河谷?”
姜姬期待地看着他。
黃鬆年又平靜下來,“公主高智。”
——這樣一來人人都知道皇帝被關在河谷,那不就去打河谷了嗎?好!
姜姬失笑,對侍人說:“將黃公的座席移到我身邊來。我與黃公,一見如故。”
她還以爲黃鬆年會裝死到底,沒想到他竟然是這麼個逆來順受的脾氣。
搞不好他比徐公還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