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走得慢,故意等一等姜武。
路上總能遇見一小股又一小股從鳳凰臺逃出來的百姓,他們或是衣衫破爛,拖兒攜女,或是乘着馬車急匆匆的跑。
這些人看到姜姬這一行人,開始總是連三趕四的避開他們。因爲隊伍前頭全是士兵。
姜姬得知後,讓士兵打開一條縫,好讓百姓進來。看到士兵會躲開,但看到笨重又華麗的馬車時,百姓們就會圍上來了。
爲首的侍人名叫徐鋼,他是唯一一個沒有用假名,直接用真名的。他曾自嘲道:“蓮花臺下八姓,幾時有徐氏了?”自認徐家不起眼,他就是說出真姓來也沒人知道。
他的性格非常不馴,在侍人中的風評並不好,總愛找人吵架打架,每回都能贏。姜姬就聽說過好幾次他搶別人的女朋友。
都已經是侍人了,成家立業、爲官做宰都不可能了,侍人們平時在宮裡最能讓他們有成就感的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了——他們叫愛人或戀人。
據宮女們說,徐鋼器大,能久而不泄,與他一眠勝過去當神仙。
姜姬聽了以後也能明白他爲什麼搶別人的女朋友總能成功了,更對自家宮中的男女有了更深刻的瞭解。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
徐鋼雖然引起了很多爭議,但不知不覺間,他確實成了侍人中間的頭領。特別是在暖香改名離開之後,徐鋼就當仁不讓的當了頭領。
奇異的是,他也確實服得了衆。
姜姬就任由他們自己推舉頭領,沒有插手。
現在姜姬想讓護軍讓開一條路放流民進來,護軍將軍就去找徐鋼了,徐鋼就來找姜姬了,進車坐下來後先給姜姬倒了一杯水,一點都不客氣的問她:“公主,你將人都趕走,是不是打着這個主意?”
姜姬笑眯眯的:“我幾時把人都趕走了?”
徐鋼冷哼,“衛大夫要跟您來,您說讓他看家;大將軍要跟着您來,您答應得好好的,出門前就讓他去打萬應城了。段大夫和王大夫都早早的被您給送到鳳凰臺去了,龔相還沒到。您可不就沒人管了嗎?讓護軍放流民進來,虧你想得出來!”
姜姬繼續笑:“那不是還有你嗎?”
徐鋼:“那我說的您聽嗎?”
比起姜武,比起龔香,甚至比起三寶,這些侍人才是與她朝夕相處的人,彼此之間早就熟得不能更熟了。
換句話說,一個與你白天黑夜都在一起的人,你很難瞞住他什麼。
姜姬笑眯眯的:“那不是還有你們嗎?”
徐鋼把頭一搖:“那也不行。我們就算擅長武藝,也擋不住刺客,萬一您出了事,我們就是把刺客劈成一百塊也晚了。您不就是想聽一聽流民說什麼嗎?交給我們了,一定讓您高興。”
徐鋼出去後就讓人騰出一輛小車,再找幾個年紀小的侍人,讓他們坐着車離開大隊,到外面去看流民會不會過來找他們。
徐鋼:“多帶些糧食,一定會有人來找你們買糧的。到時多問問他們關於鳳凰臺的事。公主乘車無聊了,想聽些新鮮故事。”
侍人們都瞭解姜姬,一個個笑起來。
他們乘車離開隊伍,迎着流民百姓逃來的方向走過去,不到半天就遇上一家人,十幾個人推着車,婦人抱着小兒,男人充當馬騾,艱難的走着。
當看到侍人乘坐的小車時,他們也是先躲開了。
過了一會兒,那婦人沒忍住,抱着小兒跑過來,在車前跪下,求侍人舍些糧食給孩子。
侍人看到那孩子軟軟垂着頭,像是已經昏過去了,就先遞給她一杯水。
婦人連忙謝過,接過水來,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後含在嘴裡小口小口哺給孩子。
孩子喝了水才緩了過來,眼半閉着,抱着婦人喊:“餓……”
侍人就從車中取出一塊餅,遞給婦人,看婦人先自己嚼軟了再餵給孩子,嘆了兩聲可憐。
另一個年紀更小的侍人從車裡伸出頭來,看到那邊的男人已經停下來了,一行十幾個人都在看着這裡。
小侍人說:“我看你們的車上是有糧食的,爲什麼不給孩子吃呢?”
婦人不答,只是掉淚。
前頭趕車的侍人年紀最大,看起來像他們的爹而不是同齡人。他也就是裝着爹了,此時倚老賣老,嘆道:“你這娃娃懂什麼?那糧食當然要省着,他們這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地方停下來,糧早早的吃完了,一家人都要餓肚子,小孩子一頓不吃不會死的,老人可不能餓。”
小侍人不敢當面反駁,躲回車裡翻了個大白眼。
婦人哭了一會兒,抱着小兒行了個禮回去了。
侍人們趕着車繼續往前慢慢走。
“他們會跟上來吧?”
“好不容易見到我們,能佔些便宜,怎麼可能不跟上來?”
“小心他們殺人奪車。”
“不會。”年紀大的侍人搖頭,“他們有老有小,我剛纔見男人只有兩個,殺不了人,奪不了車的。但如果他們明天再追上來,可能就是找着幫手準備對咱們下手了。”
小侍人仍是不懂爲什麼不給孩子吃,“都是自己親生的孩子,爲什麼不肯啊?”
老侍人笑了,道:“小孩子力氣不夠,當不了什麼用,現在就是個包袱。老人雖然看起來老,但還是能幹活的。這種時候當然要讓幹活的人多吃點了。等那個拉車的男人歇息的時候,就輪到老人和女人拉車推車了。”
小侍人聽懂了,只是可憐孩子:“這樣下去,那個孩子會死的……”
這一車侍人都不說話了。
過了很久,老侍人才說:“大概到明天,他們就會把那個孩子扔在路邊了。”孩子已經餓暈了,雖然今天喝了點水又吃了半個餅,但最多再夠他撐一天,明天這個時候,他還是沒辦法自己跟上車,抱着他的女人卻必須去推車了,到那時就是那個孩子的死期了。
一直走到黃昏時也沒見那一夥人追上來,老侍人笑道:“看來果然是起了壞心。咱們停下來吧。”
一車人乾脆就停下來守株待兔。
他們升起了火,煮起了鼎食,還有人把車上的琴拿下來自彈自唱,黃昏過去,黑夜降臨,煙火的氣息籠罩着這一片,還挺有意境的。
幾人把周圍的草全割了,堆了幾個厚厚的草牀,又去附近砍了一些柴,回來做矛做槍,圍在火堆前削木刺。
小侍人想了又想,還是不放心那個孩子,就說想自己回去跟着那夥人,“如果他們想扔孩子,我去把孩子撿回來。”
老侍人點點頭:“去吧,他們要是今晚就來,那現在車附近肯定只剩下老弱,也沒什麼危險。只是你不能把孩子騙走,也不能搶走。只能在孩子被扔了以後把人撿回來。”
小侍人點點頭,轉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他獨自一人行走在黑夜裡,荒野無人,連鳥獸都沒有,草叢裡的蟲子發出響亮的鳴叫與振翅聲。
他曾經對小公主說過蟲子的翅膀會發聲,被公主聽到後,公主問他怎麼會知道這個,他說他小時候就喜歡抓蟲子,曾經在家裡養了一屋子的蟲子,都裝在陶甕裡,他特意讓人燒得,還留有氣孔,免得蟲子悶死。
公主從那以後就對他很好了,還說他是生錯了時代的人,可惜現在沒有條件讓他繼續研究蟲子翅膀。
他不懂什麼是生錯了時代,只能體會到公主對他的憐惜與疼愛。
他很小的時候就成了侍人,恢復得也比同年受刑的人要快得多。公主把他們這一批小侍人都從宮裡的角落裡找了出來,讓他們在宮中讀書,教導他們技藝,他聽年紀大的侍人說,公主沒有把他們當僕人看,讓他們學習的東西都是他們該學的。
“在家裡,你們就該學這些。現在學了雖然沒什麼用,但也能當個消遣。”
小侍人已經想不起來家裡是什麼樣了,連父母的臉都想不起來了。
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們這一羣小侍人被找出來後,一起住在大宮殿裡。大的帶着小的,照顧着小的。久而久之,小侍人看到小孩子總忍不住去照顧。他在公主身邊時就一直陪着小公主。
可公主說,如果他們一直陪着小公主是會把她給養壞的,她需要別的朋友,於是公主寫信回去,請國中送人來陪伴小公主。
小侍人那時體會到的失落,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夜漸漸更深了。
小侍人看到了那一羣人,他們就躲在車的周圍,靠在車上休息。
人確實少了,比起之前,現在這裡的人只有六個。
小侍人埋伏在附近,等啊等。等到天亮,這些人起來了,開始推着車繼續走。
那個婦人要推車,她揹着孩子,讓他抱住她的脖子。可孩子的手已經沒力氣了,他抱不住,一個勁的往下滑。
婦人用腰帶把他捆在身上。
同行的人都很冷漠,他們不關心同伴。
男人們都不見了,那六個人中,兩個是老婦人,四個是年輕的婦人,只有一人帶着孩子。
她們很艱難才把車給推起來,每一步都不能放鬆,需要不停的用更大的力氣去推。車在不平的野地裡緩慢的移動着,動不動就停下來,她們就需要用更大的力氣去推車。
小侍人一直跟着她們。
她們走到了下午才停下來,沒走多遠,但已經沒有一個人還能站起來了。
這時兩個老婦人從糧食袋中取出糧來,每人分了一把。
沒有水,她們開始在周圍採摘野菜,採到後也不洗就直接吃了。
帶孩子的婦人走遠了些,把那一把糧嚼碎後餵給孩子,她扶着孩子的下巴讓他嚼,然後抱着孩子哭,無聲的哭。
小侍人躲在不遠處看着她,彷彿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了什麼。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抱着他,無助的哭。
婦人抱着孩子,孩子也不知有沒有吃進去,她漫無目的的在周圍走了一圈,然後找到一個平坦的地面,把那裡的小石頭都撿乾淨,像鋪牀一樣不停的用手輕輕拂過地面,像是要把灰土都撣乾淨。
然後把孩子好好的放在那裡,脫下外衣,蓋在孩子身上。
她又抱孩子抱起來,埋首在他懷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把他放下,惶急的跑了。
小侍人知道,她是不敢看到孩子的死相才把他丟在這裡的。他等她跑了以後才走過去,把孩子抱起來,從腰上解下牛皮水囊餵了他幾口水,等孩子的眼珠開始轉動了,喉嚨開始不自覺的吞嚥,他才繼續喂他。
孩子張開了眼睛,他好像看不清眼前是誰,張着嘴沙啞地喊:“媽媽……”
小侍人的心裡一陣絞疼。
他把孩子重新放回去,在他的懷裡放了水袋和他身上全部的食物,然後重新藏起來,等着那個女人回來。
她一直沒回來,他只好再回去把孩子抱起來,又餵了他一點水,揹着他去找那些人。
但等他找過去時卻看到男人們已經回來了,卻比這夥隊伍裡原本的男人要多。
女人們被趕到了一邊,爲首的兩個男人根本不是這隊裡的人。
小侍人趕緊把孩子帶走,把他放到更遠的地方,然後再潛回來就看到車旁已經有人被殺了,三個男人正把那四個年輕的女人壓在地上。
那個孩子的母親跟其中一個男人撕打。
那個男人就是昨天拉車的。
小侍人看了一下方向,取下背上的弓箭。
一箭過去,一個男人被當胸射穿,另兩個男人跑了。
爲了不浪費弓箭,小侍人沒有再放箭。
他走過去,四人年輕的女人都在哭,她們看到他,瑟瑟發抖的抱在了一起。
小侍人指着被他一箭射死的男人問那個婦人,“這是誰?”
婦人瑟瑟道:“是小女的丈夫。”
小侍人不解:“那你剛纔爲什麼打他?”
婦人淚流滿面,另外三個女人都藏在她身後。
婦人道:“他……將我們四人都賣給那兩人了,要我等爲娼做伎,他要去當土匪!”
小侍人沉默了一會兒,問她們要去哪裡。
婦人茫然,與身旁的三個人商量了一下後,她道:“我們要回去……”逃出來後的日子比在鳳凰臺的日子可怕一百倍。她要回去,就算皇帝死了,跟她又沒關係,她沒必要逃,誰當皇帝,只要讓她安穩過日子,她就不必逃。
小侍人問:“那你們能自己回去嗎?”
婦人道:“我們四個小心些……”
小侍人猶豫片刻,指着公主隊伍的方向說:“那裡有一個大人物,跟着他的隊伍走,你們可以平安回到鳳凰臺。”
說完這個,見婦人要對他道謝,他轉身跑了。
回去抱起小孩子就往回趕,回到他們那裡,見車旁也倒着幾具屍-首,老侍人正在擦刀上的血,看到他回來才放心道:“再不回來就要去找你了。”
小侍人說:“這附近多了一夥野匪。”
老侍人說:“不算匪,只是幾個只敢欺負欺負女人和小孩子的傢伙而已。明天我們找過去,把人殺光就行了。把那個孩子放到車上去吧。”
小侍人把小孩子抱上車,又餵了他一些水,見他吞嚥的很有力了,才餵了他一小塊餅。
孩子已經認出他不是娘了,小聲的問他:“我娘把我賣了嗎?”
小侍人搖搖頭:“沒有。你們以後會見面的。她在家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