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把蔣勝藏在了一個空置的亭子裡。已經是秋天了,沒什麼人會到這裡來。她不敢給他用火來取暖,只是多拿來幾條皮裘叫他裹在身上,食水也都是普通侍人宮女吃的冷水、冷餅,蔣勝自從摘星公主從商城回到蓮花臺後就再也沒在冬天吃過冷的食物了,鼎食何時都是熱的啊。
這叫他本來快養好的身體又變得不好了。
不過,緊接着趙姬就送來了堪比神藥的傷藥,只喝了兩天,他本來小解還有些不適之處,現在已經全都沒有了,腿上雖然還有青腫未褪,但他已經不再覺得起立、行走變得困難了。
好藥!
可惜的是趙姬每回都是親眼看着他喝完再把壺藏在懷裡拿走,也不肯告訴他這是什麼藥,叫他想拿來給公主邀功都做不到,只好先跟來看望他的侍人說,趙姬手中有神藥。
趙姬把他藏在這裡也就三五天來一回,公主的侍人卻是每天都偷偷溜過來,給他送些吃的。
不得不說,蔣勝竟然有些感動,但再一想這傷是公主命人打的,雖然她說不要打太重;這地方也是公主送他來的,雖然她一直叫人跟着他和趙姬,防着趙姬滅口……
越想越感動了。
蔣勝輕輕的給了自己一巴掌。這樣的招數何其熟悉?他在蔣家時難道不曾如此對待不馴的下人與姬妾?如今易地而處,怎麼就叫他也心動了呢?
可見此招確實有用。
叫人哭笑不得啊。
侍人聽說有奇藥,回去告訴姜姬,叫她頓時就想讓趙姬多活一段時間了,至少要把藥方從她手裡拿來。如果此藥是趙姬做的,那……
姜姬開始在心裡盤算如何收服趙姬了。
她也讓侍人對蔣勝說,可以坑趙姬,但不能坑死她,要留她一條性命,不說毫髮無傷吧,但也傳達了“好好對她”的意思。
蔣勝聽了以後心裡更不是滋味了,他能猜到公主爲何突然改了主意:因爲那個藥!
這也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公主不重世家,反倒把匠人捧在手心上,只要是工匠,做的東西合公主的心意,那就像有了護身符,不管他們如何冒犯,公主都能一笑了之。
蔣勝有神藥和公主送來的熱食,很快就好了,但他又故意多“病”了幾天,多喝了幾次趙姬送來的藥,事後把藥嘔出,交侍人帶給公主那邊的御醫,好查驗出其中的藥材。
等他好了以後,趙姬終於問他日後有什麼打算。
他搖頭道:“我不可能再回到公主身邊,可也無處可去……你好不容易救了我的命,我卻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的地方……”
趙姬咬脣,聽了他的“忠言”,終於敞開心扉,對着他哭了一通。
跟蔣勝一樣喜歡用身世打動人,趙姬也喜歡用身世打動人。蔣勝不由好笑,人卻一邊聽一邊掉淚。
兩人都是可憐人,在這冷酷的世上,竟然能碰到彼此,這是何等的緣份?
趙姬自薦枕蓆,卻只肯解下上衣,不肯解裙子,蔣勝就裝做不敢“褻瀆”,兩人糾纏一番後,趙姬離去了。
蔣勝算她下回來就該說有什麼事想讓他去辦了。
這一次,趙姬沒有等三五天再來找他,而是第二天就來了,還是白天。恰好姜姬的侍人在此,臨時翻到了窗外,蹲在牆角下聽了半天屋裡兩人的情話。
這次趙姬沒解衣,只在蔣勝懷裡兩人接了幾個吻,吻後,趙姬說有一件事想求蔣勝,不知蔣勝肯不肯助她。
蔣勝當然肯啊,他就是爲了取信趙姬而來,此時也不可能說別的。
他跟在趙姬身後離開時,看到樹後躲着的侍人,那個侍人目露擔憂之色。他對侍人一笑,轉身跟上趙姬。
越往前走,人煙越少。
蔣勝聽到了鳥雀的聲音。他從小打獵,深知在人多的地方,鳥雀都不會這樣自由自在的鳴叫。這裡的人一定非常、非常少,少到鳥雀都不會怕。
除了人少之外,這裡的樹很多,卻沒什麼花壇、花圃、花園一類的景觀,也沒有假山石景。
只有樹。
只是樹的分佈也很隨意,不成排、不成列、不成行,乍一看,亂糟糟的,仔細一瞧就發現所有的樹讓這裡的人都沒辦法走直線,走上幾步,正前方就有一棵樹擋路了。
這樣的佈置,讓蔣勝想起了蔣家以前出過的一樁故事。
那是在他出生以前,有一個叔伯,少有捷才,不喜爲官,也不喜與人交友,只愛一個人孤坐,弈棋,作畫,品書。
後娶一妻,妻有一女。妻去後,他不假他人之手,將女兒養大,父女二人常一同在庭前園中散步,閒談,感情很好。家中人常說,有了女兒之後,這個叔叔也有人陪着下棋了,作了畫也有人品評了,讀了什麼書,也有人可以論一論了。
此女漸大,便有人來求親。不過此女不願,這個叔叔也不想逼迫女兒,就將求親作媒的都擋了回去,又擔心家中有人閒話,帶着女兒和家僕住到別院去了。
大概又過去了十幾年,別院附近常傳來鬼哭,附近的村人說恐有妖邪,要捉妖,請神,祭祀。家人擔心村人無知,冒犯叔叔,就派人去查看,想把叔叔父女接回來,結果卻發現了一樁大事。
叔叔父女二人在別院裡是像夫妻一樣起居的,附近的村人也都以爲他們是一對夫妻。兩人還有一子,名爲三郎。
三郎是個既瘋又傻的人,雖然十歲了,卻不會說人話,不認識父母親人,不知自己的姓氏來歷,只會打人。
家人得知後,就派人去把附近的村民都記爲流民,遷到遠處去服役了,然後把叔叔給抓了回來。叔叔回家後,半點不擔心自己,只問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家人說,已經都死了。
叔叔就自盡了。
那個叔叔在別院中的佈置就是這樣的,種了許多樹,擋住從外窺探的目光,樹都這樣錯落的植着,是爲了免得那個三郎跑出去,他愛跑愛衝,看到樹會直接撞上去,或圍着樹轉圈,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繞過去,繼續往前走。
前面是快像城牆一樣高聳的宮牆。
趙姬回頭對他說:“我們快一點,他們現在會分組去吃飯,人是最少的。”
蔣勝點頭,跟在她後面,兩人一路小跑,溜着牆根從小門鑽了進去。
他們進來的地方應該是中庭,前後都有殿。
趙姬說:“這邊。”
他們穿過角門,又走過了狹長的巷子,再進去,就是廣華庭。
這三個紀字就刻在門楣上。
廣華庭與鳳凰臺幾大殿彷彿是一樣的,但外面它可不是這個名字,而且蔣勝在這之前從沒聽過廣華庭。
眼前是一個外窄內圓的庭院,盡頭處是一座門窗都建得極爲狹小的宮殿。
它被藏在這極深的地方,模樣卻很華美,連石階上都是雕刻的吉花瑞草,祥雲明月。
這時殿裡突然傳出來一聲粗啞的吼叫,拖得長長的腔,在最後突然拐了個彎,變成了大笑。
極爲開心的大笑。
趙姬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她回頭悽然的看了蔣勝一眼,說:“如果沒有你,我絕不敢再回來。”
蔣勝此時卻沒有心情卻理她,他正在拼命的轉動腦筋。
首先,一定要先把這件事告訴公主!
趙姬是悄悄推開門進去的,她巴不得自己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一點點都不願意,這樣裡面的人也不會知道她回來了。
殿內所有的地方都鋪着厚厚的皮毛。殿上沒有一般的傢俱,榻幾等都沒有,也沒有銅器。連楹柱上都裹着獸皮。
殿中用的是火炬,火炬不像別的地方是擺在地上的,它是掛起來的,掛得極高,除非長了翅膀,不然根本夠不到。
在不起眼的地方,坐着一個巨大的肉山,可他的臉擡起來後,蔣勝纔看出來,這其實是一個少年。
他的年紀並不大,眉眼、皮膚、毛髮都能看出來。他的眼睛好像耳朵一樣,拼命的貼着兩鬢長。
他吃得極胖,但看起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給他梳過頭髮,換過衣服了,所以現在他的頭髮在腦後結成了一大塊餅,衣服亂七八糟,他把腰帶隨便纏在了脖子上,兩隻腳都沒有穿鞋。
他面前什麼也沒有,卻玩得很開心,自己對着天吼叫,叫得開心了,就一個人哈哈大笑。
趙姬帶着蔣勝躲在他背後偷看了一會兒,然後害怕被這個大孩子發現,她把他給拖出去了,又把他送回到那個亭子裡。
蔣勝已經顧不上再裝情聖了,他覺得此時趙姬也不會在意這個了,他問:“那是誰?”趙姬發出一聲尖銳的乾笑,臉上卻沒有一絲笑:“那是陛下。”
蔣勝大笑,趙姬撲上來捂住他的嘴,最後兩人不知誰先動的手,他們親在了一起,脫了對方的衣服,在這個冰冷的小亭子裡做了夫妻。
這次以後,兩人彷彿再也沒有遮掩了。
趙姬說:“以前,朝陽公主隔上一兩天就會親自來看陛下,這裡的人也不敢偷懶。但現在朝陽公主已經有兩個月沒來了,他們也不太管他了。”
她穿好衣服,慢慢的把頭髮挽起來。
蔣勝問:“那我能幫你什麼呢?”
趙姬背對着他,說:“我試過了,陛下是個男人。”
蔣勝不說大驚失色,也張着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猜到趙姬想幹什麼了。
“但他力氣太大了,也……”趙姬無望的冷笑,摸了摸自己的臉,“認不出人來。他不辯美醜,也沒有男女之思。”
蔣勝沉吟片刻,“我可以幫你把他綁起來,不過你要算好時間,如果被人發現,我們可能都會死。”
趙姬回頭看着他,眼睛亮得像窗外的星星,也暗的像有一片烏雲遮在裡面。
“……現在人人都說魯國公主會當皇后。”趙姬說,“如果我在她之前就有了身孕呢?”蔣勝恍然大悟,笑着點頭,起身一揖道:“那自然皇后就是你了。”
趙姬一笑,拿東西丟他:“快把衣服穿上!”
廣御宮。
姜姬撫着心口,嘔意還沒下去。
御醫在她身前,瑟瑟發抖,不敢開口。
姜姬翻了個大白眼,無力道:“……直說吧,幾個月了?”
御醫抖着說:“三、三個月了。”
身邊的侍人聽到這裡,冒出一句:“將軍高明啊!”
跟着兜頭就被姜姬扔來的手鐲打中了頭,他哎喲一聲從膝上將手鐲撿回來,再笑着給她戴上,捧着手嘖嘖:“公主,如今可要保重啊。”
姜姬欲怒,拂胸,扭頭對地:“嘔……”
這個侍人就大笑起來,“休怒,休怒,公主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