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
山坡上的草都變青了,乾涸的小河也有了破冰的聲音。似乎連天都變藍了呢。
“風都是暖的。”姜姬興高采烈的站在山坡頂,迎面吹來徐徐的春風,現在出來也不會凍臉了。
“我抱你吧,這木屐還是走不慣吧?”姜武說。
姜姬擡起腳,“包上皮子就好多了。”她不肯穿木屐,覺得太硬、磨腳,姜元就割了塊牛皮把木屐包了一下讓她穿。
初春的太陽也似乎要大一些,姜武舉着傘,“別跑別跑,這傘沉着呢。”
“正好讓你練練臂力。”姜姬知道姜武和姜奔經過這近半年的鍛鍊後早已脫胎換骨,這傘柄是用中空的毛竹做的,以前他們舉不起來是臂力不夠,現在輕輕鬆鬆就能舉上一個時辰。
她笑着跑起來,姜武早防着她,緊緊跟上,笑話她:“終於會穿木屐了?”
沿着緩坡,她跑到了另一座山的西面,姜武突然喊住她,“等等!那邊好像有人來了!”
他說的沒錯,山腳下不是來了一個人,而是來了一列車隊。
從人突然在車外喊,“馮公,那邊山上有人。”
馮丙從車中下來,望着遠處的山坡,“叫展用來,讓他看看那是什麼。”展用是他的隊伍裡能看得最遠的人。
展用坐在馬上,被人一叫就趕緊跳下來,他比旁人矮小,卻有一雙猿臂,尤擅強弓。他跑到馮丙身邊,馮丙指着那邊道:“你看看那邊是什麼。”
展用舉目遠眺,少頃便道:“馮公,是一位小公子帶着一個從人,從人舉着羅傘。”
羅傘?!這種地方,什麼人會用羅傘?!
馮丙高聲叫道:“快牽馬來!展用與我來!”
立刻有兩匹馬牽來,馮丙與展用飛身上馬,展用要配弓箭,馮丙制止他道:“不可!”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那帶着弓箭說不定會適得其反,他不但不讓展用帶弓箭,還把自己身上的劍和匕首也給取下來了,還特意取來帽子戴上,“走!”
“他們過來了!”姜武咬咬牙,他知道這兩人騎的是馬,以前來村裡抓男人的軍隊就有人騎馬,騎馬的人跑得快,他們跑不過馬。
“你站到那邊。”姜武握着手裡的傘柄,只要等他們下馬……
姜姬聽他的站到不遠處,遙望着來人。
馮丙與展用策馬很快就來到這兩人面前,當看到那個靜靜矗立的女公子時,馮丙渾身的血都要沸騰了!在這樣的鄉野之間,怎麼會有這樣一位雅緻的女公子?
姜武向前一步,大聲喝道:“來者通名!!”
馮丙忙道:“通州馮氏,馮丙。”
展用是從人,自然不必報名。
姜武也沒有開口。馮丙只看姜姬,她的眉眼之間,竟然與……
姜姬記得姜元教過,“姜姬。”
姜姬!
馮丙激動的就要上前,姜武抓住時機把傘猛得掃過去!展用一直盯着姜武,從後面抓住馮丙的衣服往後使勁一甩,兩人頓時滾地葫蘆般滾下山坡,姜武趁勝追擊,舉着傘連連橫掃突刺,展用只得拖住馮丙連滾帶爬,靠近馬時,姜武趁機擊中馬的鼻子,驚走的馬。
馬咴咴叫着跑了,姜武見馬跑了,回身扛起姜姬就跑,手上還拖着那柄傘。只是傘蓋早在剛纔的打鬥中掉了,正好只剩下毛竹柄,當棍子使還有些嫌輕呢,他大步如飛,轉眼間就跑過山坡不見影子了。
展用此時才把頭昏腦脹的馮丙扶起來,“馮公無恙?”
馮丙扶着頭,剛纔跌得渾身疼,喘道:“人呢?”
展用搖頭,“跑了。”他去撿了那掉下的傘蓋,拾回來給馮丙看。
“九十九道傘骨。”馮丙摸着傘蓋,欣喜的笑起來,“天佑我等啊!”
既然找着了,那也不必急了。馮丙被展用扶下山坡,更衣、梳頭,還讓車隊的從人全都換了新衣後,才整整齊齊的向前走。
“就在這裡了,慢慢找,如果遇上人,千萬不要驚動了他們,更不可失禮!”馮丙道。
姜武扛着姜姬在山中繞了兩圈才氣喘吁吁的向家跑。離家不遠,姜奔已經聽到聲音迎過來了,經過兵禍,一看到姜武神色不對,姜奔嚇得聲調都變了:“是不是當兵的來了?!來抓人了嗎?”
他喊出來,頓時所有人都跑出來了。姜谷、姜粟從屋後出來,滿面驚惶;姜元從屋裡出來,一臉嚴肅,陶氏整個人都嚇癱了,卻最快反應過來,對姜谷和姜粟喊:“立刻把糧食裝進袋子裡給他們!”然後撲到姜元腳下抱住他喊:“你快跑!快帶着糧食跑!”
姜谷和姜粟立刻轉身去拿糧食,姜奔去看姜元,而姜元卻伸手對姜武說,“把姜姬給我。”
姜武剛要把姜姬遞過去就被她在脖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他一僵,手又收了回來,仍舊抱住姜姬說:“不是、不是兵。”
姜元仍伸着手,“把姜姬給我。”
這一次,姜武不敢違抗了,姜姬就搶在前面從他懷裡滑下來,自己走向姜元,“爹爹,是一隊人,有人看到了我們,說他是……”她模仿那人的語調,“通、州,馮、家,馮、丙。”她問,“是認識爹的人嗎?”
姜元笑了,把姜姬抱到屋裡,對陶氏說:“不必害怕,姜姬的衣服髒了,頭髮也亂了,給她重新換一身。”
是馮家先找來嗎?蓮花臺下八姓,竟然是馮家先來找他,看來馮家已經不敵蔣家與趙家了。
接下來的時間,姜元一直獨坐在屋裡的牀上,陶氏不敢回屋,只好和姜谷、姜粟留在做飯的地方。姜姬已經換過了衣服,姜旦在她的牀上睡覺,她在小窗前跟姜武說話,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直到不遠處傳來馬的嘶鳴聲、車輪的轆轆聲。
“他們來了。”姜姬說。
姜武:“是什麼人啊?”
“不知道。不過說不定能知道……‘爹’以前是幹什麼的了。”也能知道他到底爲什麼這麼對他們,特別是……對她。
“公子!元公子!元公子啊!!”馮丙遠遠看到慢慢踱到廊下的姜元時,激動的滾下車,哭喊着撲了過來,他五體投地的趴在廊下的泥地裡,捶地大哭,不管化凍的春泥沾在他的衣服上,連臉上都有。
而隨他來的人也都紛紛五體投地的跪下來,哭聲震天。
屋裡、屋外的人全傻了。
姜姬巴着窗戶,僵硬的慢慢回頭,發現自己沒聽錯,回頭問姜武:“他們在哭?!”比上墳哭得還慘。
姜武愣了一陣,眼圈也慢慢紅了。姜旦被吵醒,也哭起來。
姜姬只好去抱姜旦,輕輕拍哄他,對姜武說:“你不要哭,還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現在是哭的時候嗎?!”
屋後的陶氏、姜谷和姜粟也全都哭了。
但直面馮丙的姜元卻只是紅了眼圈,他望向蓮花臺的方向……那裡他從來沒去過。
“不要哭了,進來坐吧。”姜元說。
馮丙爬起來,自慚形穢不肯進屋。“進來吧,這種地方還有什麼好講究的?”姜元看馮丙不動,竟然自己走到廊下來,馮丙立刻爬了上去,像姜武和姜奔一樣,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了,木屐和襪子也脫了,就剩一條褲子。
“元公子……”他哽咽道,“公子……受苦了……”
姜元不爲所動,問:“馮公,爲何而來?”
馮丙猛得擡頭,滿臉狂喜之色,“元公子!那僞王……就要不行了!!”
就算姜元再沉着,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受到震動!他往前傾身,露出一絲急色來。
馮丙說得很快:“舊年七月,大暑,就聽說那僞王久臥臺城無法起身,一直到十月,才由人扶着到將臺與王后和蜀夫人同樂。不過聽宮人說,僞王從頭到尾連句話都沒說,一直由王后扶着坐在那裡!他連獨自坐起都不行了!”
姜元的手緊緊按住膝蓋,仍然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從他父親被趕出蓮花臺後,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了……父親已經死了,他也比父親當時離開蓮花臺時的年紀更大了,他本以爲……或許到他死之前也等不到那僞王的死訊,難道……上天在憐惜他們父子嗎?
蓮花臺,那是魯國的王宮。姜元的父親,乃是先王與王后的公子,他本該繼承王位,卻在先王死後,被王叔攆出了蓮花臺。
對姜元來說,蓮花臺是一個夢中才能去到的地方。
他從沒見過蓮花臺,連對父親的印象都模糊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別人告訴他的。
他的父親是魯王之子,母親是上國公主,父親得上國遣公主嫁之,舉國歡慶!所有人都以爲他會繼位,他會是一位仁慈寬和的王,王后是上國公主,魯國一定會比現在更好!
但先王去世之後,他的父親卻因“重病”被王叔送到遼城休養。遼城偏遠,父親越病越重,而王叔卻已經繼位。父親氣怒之下,病如山倒。這時,他的母親卻突然失蹤了,據說是被僞王搶回王宮,因爲母親是上國公主,而僞王在繼位後,也想讓上國賜婚公主,遞上去的國書卻被置之不理,父親本以爲上國會主持公道,可上國並沒有譴責王叔,也沒有派人來將父親與母親迎回王宮,將王位還給父親,僞王這才惡從膽邊生,索性將母親搶走。之後,他的母親消失無蹤,僞王另立國內淑女爲後,父親……就這麼去世了。
姜元當時還很幼小,被忠僕從遼城偷偷送到漣水,他在那裡慢慢長大,慢慢得知了一切。
他本該是魯國的公子!他的父親本該是魯王!現在坐在王位上的那人是個僞王!可那麼多公卿大臣全都視而不見!他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或許,這個時機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