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樂城往北走,有一條商路。
姜蟠龍帶着隨從和送給漆家的禮物出發,過了漣水後,就轉道向西北方向走。
途經數十座大小城池之後,纔會到達燕國。
他以前走過這條路,還曾經數次迷路,如果不是後來跟黃老學會了從夜空中辨別方向,他估計到現在也是一到野外就會迷路。
但如果當時他走的是現在這條路,哪怕是白天也不會再迷路了。
因爲就算是在荒野之上,只要跟着商隊走,就不會走錯方向。
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商隊。
自從他們從商城回到樂城後已經有好幾年了,那裡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黃老還好嗎?
想起黃老,姜蟠龍難得在心中升起一絲怯意。近親情怯。他這麼久沒有回去看望他們,讓他覺得很愧疚。
荒野之上已經被過往的車馬走出了一條寬廣的大路,路中央寸草不生,路兩旁也隨處可見生火紮營的痕跡。
在一些平坦的曠野上,甚至已經自發的形成了幾個稍大的營地,在這裡,商人們停留下來,交換貨物和情報,什麼東西哪裡緊俏,某某大人又喜歡上了什麼東西,等等。
姜蟠龍也是扮成商人,但他沒有出面,一直坐在車裡。他怕被人認出來。在外打點的是貝氏兄弟,這一對兄弟倒是十分管用。
“大兄,喝點水吧。”姜良爬上車,提上來了一甕燒好的水。
姜蟠龍接過來,問他:“我帶你出來,生氣了嗎?”
姜良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大兄是爲了我好。”
“我從小看着你們長大,當然不能看你繼續錯下去。”姜蟠龍說,“公主對你們的感情很深,在你們之後就沒有人能再讓她關心了,所以,我不能讓你去傷公主的心。”
姜良捂住臉,跪下來嗚嗚的哭起來。
他知道自己已經漸漸倒向了羊崽,在大兄看來,他這就算是已經背叛了公主。可他沒有辦法!羊崽幾乎就是他親手養大的,他剛被送到摘星樓來的時候,枯瘦枯瘦的,誰看到都會以爲那是一個已經死了的嬰兒。他在母羊腹下喝羊奶才活了下來,現在長得那麼好,他就像他的弟弟,他怎麼能不愛他呢?
“太子是一個忠厚正直的人。”姜蟠龍說,“但你的同情和憐憫反而會把他推向邪路。如果你不能像姜禮一樣擺正自己的位置,那你不能再回到太子身邊去。”
姜良猛得擡起頭,滿臉是淚,哀求道:“大兄,我怎麼樣都可以!太子絕沒有背叛公主!背叛大王!”
姜蟠龍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柔聲道,“我和太子一起學習,怎麼會不知道太子的性格?”正因爲這樣,他纔會發現姜良的問題。姜良把太子當親人去疼愛,不像姜禮,姜禮倒是在上回捱打之後很快就調整過來了,姜良就過於感性,他對太子的同情和關愛,太子感受到了之後,自然而然的跟他感情更深。
但他對太子的觀點又是偏頗的,一旦被太子察覺到,太子就會繼承他的觀點,這就會給太子的未來埋下隱患。
“爲了太子好,你也要改過來。”姜蟠龍說:“如果你改不過來,那你就永遠都不要再見太子了。”
商城的原身遼城是在極爲偏遠的地方,靠近燕地,周圍荒涼,沒有人煙。
但當姜蟠龍走到商城附近時,卻在周圍看到了很多田地,種着紅谷和黃豆,一眼望去,處處都是。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坐落在荒地上高聳的倉庫,尖尖的頂,高大的梯形倉庫一排排,魚骨狀排列。
一直到城門口還能看到排列整齊的倉庫。
當外公主造出來的外城已經比當時更大了,現在有三分內城,七分外城的說法。城門外方圓幾十裡都是大大小小的市場和商人聚集處,大批的貨物在這裡集結,再流向四面八方。
他們以商人的名義登記入城,這是最快的,至於帶來的貨物,只是一些樂城的成衣。
負責登記的城門官查看過後如實記錄下來,“成衣啊,只有男人的嗎?都是成套的?有幾個尺碼?”
貝氏兄弟一一答出來。
城門官又問:“以後往哪裡去?”
“去燕國販煤。”
“燕國啊。”城門官記下道,“那裡成衣可不好賣。”
“我們是想在此處把衣服賣掉,再販些鹽土去燕國。”這也是商人最常用的辦法,在這裡銷一次貨,倒倒手再出去。
城門官點頭,拿一個牌子掛在馬車上:“行了,進去吧。”
過了城門官這一關,很快就有商人、跑腿前面兜搭。
貝氏兄弟都拒絕了,兩人趕着車徑直往公主府去。
往日的公主府,如今依然是公主府,只是府中的人已經不是當時的了。
莫言現在是商城的縣令。雖然商城在規模上早就不是一個縣城了,但姜姬從大局考慮,不能讓商城無限制的擴張,所以只讓它爲縣,而非城。
既是縣,官職就少,上下關係也更簡單,當年留下的侍人如今還都在原位上。
莫開接到拜帖,連忙從府裡出來,看到從車上下來的姜蟠龍和姜良,眼中突然泛起熱潮。
他快步走來,大禮參拜。
姜蟠龍連忙把他扶起來:“莫言!不要這樣!”他柔聲道,“公主讓我來看看你們,大家都好嗎?”
莫言的眼淚瞬間涌出來,淚中帶笑,“我們……無不盼望着公主能早一日想起我們!”
姜蟠龍笑道,“公主也一直在思念你們。”
當日公主不肯把這些侍人帶走,就是擔心她的所爲會引起他們的反對。現在樂城局勢穩定了,她讓他來之前就告訴過他“如果莫言他們已經想通了,那就可以讓他們回來了。”
樂城,行宮內,丁強伏在階下,激動道:“臣回來了!幸不辱命!”
“有勞丁使,快請起,請坐。”姜姬探身伸手,姜智立刻走下臺階,親手把丁強扶了起來。
“你能平安回來就好。”姜姬道,“一路辛苦,快去見大王吧。”
丁強被姜智帶走了,到了下午,姜姬就聽說他在鄭王面前出的那道題,已經被姜旦身邊的士子們聽說了,這道題也很快會流傳出去。
“這樣,鄭王那裡就騎虎難下了。”龔香笑道。“此事已成了一半。”
“難說。我不信鄭王會這麼乖乖就範。爲了面子,他也會再掙扎一下的。”她道。
“喬小君不就是應在此處?”龔香道,“公主是不信喬小君的能耐嗎?”
“不怎麼信。”她道,“蟠兒那邊能快一點就好了。”
公主這性格,說什麼好呢?凡事更相信握在手中的刀,而不是別人的口。
龔香道:“總要鼓動一番,催一催鄭王。”
任何時候,發生在大王身邊的事總是最受人關注的,如果是趣聞,更容易被人津津樂道。
鄭王猛然發現,丁強在殿上說的話竟然很快就街知巷聞了!而鄭人中也不缺好事之人,不但說中了魯王的目的是糧食,還開始猜鄭王到底會送多少糧食給魯王。
沒有人認爲鄭王會不給。
怎麼會不給呢?鄭王剛把女兒嫁給魯王,兩國正是交好的時候,魯王有難,鄭王當然要幫魯王啊。
至於魯國使節在殿上是不是狂放無禮,這個倒是沒人在意。而且就算使節無禮了,鄭王也該寬容使節。
沒人希望聽到鄭王因爲這件事與魯國斷交翻臉。
鄭人也對魯國的消息從未有過的好奇起來。
於是大家都知道了,魯王去年被國中權臣威逼,後來又被流民圍城,他又太仁慈不肯把流民趕走,最後糧食被吃空了。
所以,魯王才急需糧食。
鄭人哈哈大笑。
聽說魯王年紀不大。
聽說還是個少年呢。
怪不得身爲大王,卻做出這種蠢事。
還有人說魯王在王宮裡都吃不飽,餓得面黃飢瘦,宮中宮女都瘦得走不動路等等。
流言越傳越離譜,越傳大家越相信,如果不是魯國缺糧,怎麼會有這麼多商人涌入鄭國買糧呢?糧價又怎麼會升的這麼高呢?
鄭王想找人遏制流言,被人勸阻:“大王,此事未嘗不好。”
因爲百姓之前根本不明白爲什麼會買不到糧食,爲什麼糧價會突然升高,雖然是春天,但往年春天也沒有這樣的事啊!
世家雖然知道原因,百姓們卻不知情。
“民間流言紛紛,卻是歪打正着。”此人道。
百姓們現在知道了,是魯王沒飯吃了,所以纔會讓魯人到鄭國來買糧,一時之間,把鄭國的糧食都買走了。
一國大王都餓肚子了,那他們就算也餓着肚子,好像也能接受了。
鄭王沒想到這件事還有這個好處,猶豫了一下問:“那就由他們去?”
那人點頭:“由他們去。百姓不過閒談,大王不必掛心。”
好吧,鄭王只好接受了,只是想起百姓們都在議論魯國的事,就讓他心裡不痛快,他讓人暫時不要把街上的閒話再告訴他了。
至於給魯王的“賠禮”,就算他要送去,也沒說是今年送還是明年送,過了十年八年的,他再送也不遲。
鄭王是打定主意要賴賬了。
但民間卻有人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魯王說與城等重之物,那誰又知道,與城等重的糧食,到底是多少呢?
在魯國,姜旦身邊的士子和樂城的百姓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姜智代姜旦出題:“還請各位告知大王,一城中每天所有人吃下去的糧食有多少。”
每人每天所食是多少?一城之中,所有的人一天所食,又是多少?
乍看之下好像很簡單?
但小孩子與大人吃的量不同,老人與年輕的人吃的量也不同,何況還有在吃奶的小娃娃,他們吃的不是糧食,能算在內嗎?
於是,樂城百姓又開始像上回算男女老少一樣,算起來了。
有小孩子在家中捧起碗吃飯時,看着父親手中的大碗,再看母親與他手中的小碗,而旁邊的祖父祖母,碗中卻是稀粥。
他問:“爹爹一日食幾碗?”他爹知道現在街上最出名的就是大王給鄭王出的題,很樂意回答兒子,他放下碗道:“你父晨時食兩碗,午間食三碗。”
他母親道,“晚上還會再吃一籃子餅!”
小孩子算了算父親的,再算算自己的,道:“兒晨間只有一碗,午時一碗半,但碗卻只有父親的一半。”
他母親笑道:“你可以把自己算成半個人。”
小孩子不同意,“墩兄的食量就比他父親還大!”同一條街上一起玩的小夥伴中,有一個很能吃,總角年紀就跟家中大人用一樣大的碗了。
母親道:“你的夥伴十幾人,也只有一個阿墩。”
小孩子搖頭,“不能這麼算!”
母親還想再說,父親笑道:“你讓他自己算吧。”他對小孩子說,“你要自己算出答案,去行宮告訴大王,對嗎?”
小孩子興奮的點頭:“我們說好了!算出答案了就去見大王!”
也有士子問還在哺乳的妻子,“他不吃飯,那就不算他吧?”
妻子笑道:“他不吃,是因爲我替他吃了。這幾個月,我吃的可比你多得多!”
士子啞然,確實如此啊。如果不算小兒,難道母親的食量要加倍嗎?
“那還是該算上小兒!”士子喃喃道,一邊急着出去找友人了。
友人聽他說完就搖頭:“大王要的是糧食,小兒沒長牙不吃糧食,當然不能算!”
兩人於是爭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