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園晚上沒有吃飯,他都一天沒吃飯了。蔣勝等到沒人的時候,端着一杯清水,揣着兩塊幹餅悄悄來找他。
“吃吧。”他把東西放在他眼前。
白清園看到蔣勝,想起他剛被公主關到這裡那些枯坐的夜裡蔣勝告訴他的事,就覺得在他面前做此姿態是不對的。
蔣勝一個大家公子,被家族的私生子害到宮裡成了侍人,家也不能回,親人也不能認,他都能這麼平靜,他不過是被人關起來,怎麼有資格哭鬧呢?
他端起杯子,清水滑過乾渴的喉嚨,不知不覺就喝光了,稍稍解了渴之後,肚子也隨之餓起來,他拿起幹餅,費力的咬着,一口口把餅吞下去。
肚子也漸漸飽了。
蔣勝一直看着他吃,看到他全吃了才放心的說:“你要順從公主啊。”
白清園心裡像火煎一樣難受,委屈的說:“……順從她,我成什麼人了?”
蔣勝淡淡的說:“我的堂弟就是在發現自己受了宮刑之後,自己咬舌自盡的。”
白清園一僵,蔣勝說:“而我當時就躺在他旁邊。”“我們的手腳都被綁住,嘴給我們留着,讓我們用來喊一兩聲,解解疼。”
白清園打了一個寒戰。
蔣勝慢慢把喝空的杯子藏回懷裡,說:“他們沒給我們水,也不給吃的,讓我們餓着,據說這樣活下來的人多。等我們下面的傷口收口了,沒有再流血,沒有發臭,他們就會把我們的繩子解開,讓我們出去,到了外面就有吃的,也有藥可以喝了。”現在回憶起來,也就短短兩三天時間吧,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蔣勝現在想起那一天,還覺得像做夢。
“公主對你的確很不講道理。”蔣勝說,“但你知道嗎?公主曾看中我的堂兄蔣龍,她把蔣龍強留在摘星樓。”
白清園一雙漂亮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當時先王剛回宮,龔氏還遠沒有如今的風光。蔣氏與馮氏剛送女入宮。”也就是蔣氏與馮氏兩分蓮花臺的時候。
“公主當時年紀小,或許是我堂兄不理她,讓她不開心,她就命人將我堂兄縛起,放在這蓮花臺,一夜之後才放他離開。”他對白清園道,“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白清園茫然的搖頭。
會怎麼樣?蔣氏難道不會大怒?
蔣勝輕笑着說:“我的父親聽說後在家中大笑,道公主慧眼,識我堂兄。”
就是說蔣家不但沒有大怒,反倒上下以此爲榮?
蔣勝遙遙一指,指着宮牆外說:“你現在被公主留在摘星樓,你覺得街上、你的家鄉,傳頌的是公主的美名還是你的惡名?”
那當然……
白清園的心重重的沉下去。
是公主與他相愛的美名。
難道他要在大街上對每一個人說,是公主強迫他的,他並不願意?
蔣勝看到他神色乍變,跟着下了一劑狠藥:“其實你只是自尊受傷。你只是以爲公主會像你以前遇上的女人一樣追捧你,把一切都奉給你,只爲求你一顧。”
白清園刷的白了臉!
比起公主的話,他以爲是朋友、知已的蔣勝的話更讓他受不了。
“你讀了那麼多書,現在一無所成,難道就想這麼死去嗎?”蔣勝又轉了話頭,握着拳頭說:“你現在不是正有機會可以一展所長嗎?”他指着北奉宮的方向,“大王與太子就在那裡,龔大夫每天都要進宮。他們離你不過數十丈!你難道不想走過去,把你的才學展示給他們看、展示給天下人看嗎?”
姜姬第二日聽說白清園求見時以爲他不過是又想說那些想回傢什麼的話,她還要去金潞宮,沒空見他,就對侍人說:“告訴白公子,他今天可以出去散散心。話,等我有空了再聽。”
她來到金潞宮,龔香已經在等她了,他把書簡放在案上,也不起身,道,“公主,姜大將軍成親的事,你有想法了嗎?”
他看到公主像是沒聽到一樣坐下來,再擡頭看他,說:“不是要守孝嗎?他是義子,比我守得更久不是更顯得孝順?”龔香望着公主,雖然之前他就有這個感覺,但今天得到這種幾乎算是“直白”的回答還是讓他……的心臟稍稍跳得厲害了點。
……他不該更吃驚了。
……畢竟史書中比這更叫人難以置信的事也發生過不是嗎?
……老天爺啊!難道就不能給他一個更省心的大王嗎?!
“公主。”龔香沉默下來,肅穆的說:“請賜我一死。”
姜姬看向他。
龔香直視着她,坦然的說:“我身軀已殘,只餘殘志才苟活世間。公主雖是女子之身卻有大志向,我心嚮往之,甘願伏首。但今日才知公主心意,請恕某不能相從!”
“……”姜姬輕笑,“你以爲我要做什麼?得到如今的地位只是爲了霸佔一個男人?”龔香挑眉,“……既然不是,那我問公主,大業與這個男人,何重何輕?”
“魯國算是我的大業嗎?”她反問龔香,又像在問自己:“你我都看得出來,不過三五年後,我與大王、太子的矛盾會更加尖銳,而不論我與大王誰輸誰贏,我都不可能以姜氏女的身份坐在王位上。”
“這不成問題。”龔香快速的說,“大王可以繼續做大王,公主也可以永遠擁有金潞宮。只要不叫大王再見外人,他就永遠只是北奉宮的大王。而公主的御令卻可以行遍魯國。”
“……”姜姬張張嘴,無話可說。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種事這些大臣們早就幹慣了,一點也不覺得把大王關起來自行王令有什麼問題。
龔香越說越激動:“公主日後想嫁人就嫁,不想嫁人就不嫁,就道公主要永遠保持姜氏女的身份,令公主成爲魯國的神女,也不成問題。”他越想越覺得這樣好。
“只要公主能剋制自己。即使喜歡那個人,偶爾叫他來摘星樓相伴也不是不可以。”龔香咬牙道,“但絕不可沉迷!”
姜姬:“……”她現在說,她對姜武並無男女之情還來得及嗎……
但她確實不想讓姜武成親,她不能忍受他會有別的更親密的親人。而如果他成親後再有了孩子,可以想像,他會有多愛他的家庭。
到那時,在他心中最重要的還是她嗎?還是米兒嗎?
她想獨佔姜武的心,容不下他有一絲半毫的分心。不管是他的妻子,還是孩子。
但這麼說的話,還不如就讓龔香誤會她對姜武起了男女之思。
“就如叔叔所說吧。”她輕輕的嘆了口氣,然後故做任性道:“但我就是不想讓他娶妻!他自己想娶的就算了,別人給他做媒,我就是不高興!”龔香連聲道:“好好好,都聽公主的,公主不喜歡,誰給姜大將軍做媒,我們就罵他!”
查了一下,給姜武做媒的,或者說有意思做媒的,還真有不少!
姜姬直接授意姜奔假公濟私把這些人家都給參了一遍。
……他手上沒兵了,只能參人了。
在失去了手中的軍隊後,不止藍家惶惶不安,姜奔也有寒衣不禁風之感,他們更加急切的抓住手中的權力。
他們甚至找龔獠要上殿議事之權。
龔獠跑姜姬這裡哭來了。
他都沒有上殿議事的權力嚶嚶嚶……
估計大王也沒有。
姜姬安慰他,順便拿出一件事來找他商議。
之前離開樂城的那一羣六百石們,最近有一些離家近的已經到家了,然後就上表辭官來了。
一口氣到了五六封,形勢嚴重了。
一般來說,大王給爵位還是給官,都是榮耀,一般二般沒什麼人要推,除非上面的這個大王很出名的爛,爛到街知巷聞那一種,這樣接了他的官就成了污名。
所以,也可以因果顛倒的來看:如果一個大王,有好幾個人表示不願意當他的官,那也可以說明這個大王很爛很爛。
哪怕大王的爛名聲還沒有流傳的那麼遠,人們在聽到很多人表示不肯跟這個大王同流合污之後,會去猜大王到底哪裡很爛,又爛到何種程度——流言會遍地開花。
他們不會去想這件事是另有原因,而大王其實一點也不爛。
龔獠的臉黑了。
姜姬一臉慌忙的問他:“大夫,這下如何是好?”“公主勿憂。”龔獠有點驚有點疑,他先安慰“看起來”很害怕的公主,“這件事不過是件小事。”
姜氏沒少出爛出名聲的大王,比如朝午王。
朝午王時期,蔣家、趙家權勢濤天。
這件事如果操作得好,龔家可以得大實惠。
但龔獠卻不敢小瞧公主。
其實大王的名聲爛不爛,並不妨礙大家做事。
就是公主……嗯,她的名聲已經很不好了。
姜氏現在唯一一個清白的人就是大王了。可以再加上太子。
如果大王也有一個壞名聲呢?
公主可以得什麼好處?
……龔獠陷入了沉思當中。
姜姬由着他去發散,把這件事託給了龔獠,讓他好好去查一查這件事,派人去問一問,真的不想當官了?還是有什麼隱情?
龔獠請公主啓發他一下:“什麼隱情?”
姜姬給了個提示:“比如父母不讓?”
父母爲什麼不讓?
龔獠帶着一腦袋的問號回去了,回去後就見阿黑叔正在等他,身邊是他家的下人。
“什麼事?”龔獠問。
阿黑說:“江川陸家的陸湘死了。”
陸湘,六百石的其中一人。
“怎麼死的?自盡?”龔獠面色一頓。
阿黑奇怪怎麼會想到自盡去,“不,是突發惡疾去世。”他頓了一下,道:“他的兄長已經出發要來樂城向大王報喪了。”
這種事並不少。龔獠很快想到了其中關竅:“是……他父母與兄長下的手?”
阿黑點頭:“十之。”
原本不看重的次子來了一次樂城,卻被大王賞識還得了爵位。其父母兄長是會爲他高興?還是可惜當時不是長子到樂城來?
龔獠命人去找認識這個陸湘的人,很快就有消息送來。聽人說陸湘很有抱負,一直很想一展所長,無奈家中父母都不支持,他纔想在樂城尋找機會。
金潞宮裡,姜姬的手指滑過竹簡:“江川城……”
位於長山與漣水之間的一座中型城市,沒什麼特點。但在她看來,卻是魯國腹地之一。
龔香翻看那幾封辭官的信,又在旁邊圈了兩個城:“江北城、南山城也在這裡。”
三個城互爲犄角,讓人無法輕易下手。
這三個城的關係也一直都很好。
“陸湘死了,羊峰與年惜金兩人難道心中就沒一點想法?”她笑道。
龔香道:“他們說不定會慶幸,自己答應辭官了。”
“但也會恨吧。”她說,“如果此時大王再召他們到樂城來呢?他們來了以後,還會想回去嗎?”
龔香提醒道:“公主,這樣召人前來,有人不會來,有人想來,卻會死在路上。”
“我以前也沒想到這些家族真能下得了手殺自己的骨肉。”她輕聲道,“但他們真的殺了,哪怕只有一個,也是幫了我的忙。”
龔香沒有說話。
……如果最終沒有人下手殺子,公主,你會命人動手嗎?
——這下,她不必動手了。
姜姬看着那些辭官的書信,帶着一絲期待說:“不知還有多少辭官的?”
越多越好。
這意味着有更多的人不甘於受家族擺佈,而他們的不馴,已經成了家族最大的危機。
她要把這把火,燒得更烈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