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並不意外。
因爲衛始是一個過於忠誠、忠直的人。
但他並不是愚忠。
每一個從階級中得到好處的人都會維護他的階級,特別是在這個世界,所有人的一切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定論,奴隸永遠是奴隸,貴族永遠是貴族,王候永遠是王候。
但這個社會又是先進的,她的洗腦功力足以把她最大的支持者洗成孝子賢孫。
所以衛始很想得開,成王敗寇,他悲傷於父母家人的慘死,仇視龔香、馮瑄一流,卻不會恨姜元,恨魯國。
奴隸是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他們永遠不可能躍級而上。
蟠兒是奴隸出身,他沒有受過這個社會專爲衛始準備的洗腦,那太高級,他沒必要接受。
他只受到過忠誠教育。所以他對主人忠誠。
這種低級教育足以把九成九的奴隸洗成傻子,但在僅剩的百分之一的人裡,有着這個世界最聰明的人。他們會反思,會在醒悟過來之後,對這個簡陋的洗腦嗤之以鼻。
會無條件支持她的,只有和蟠兒一樣的人。
打個比方,在姜武眼中,姜元成了大王之後就不再是人,而是人神合一,他成了另一種生物,所以人間的法律對他無效,所以他纔不敢去恨他殺了陶氏。
而在蟠兒的眼中,她是主人。這個身份模糊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的性別。
蟠兒不會認爲男主人該做什麼,或女主人該做什麼。他不會覺得男主人該頂天立地,女主人該相夫教子。
雖然他的個子比她高,可他永遠都不會平視她,他只會跟在她的後面。
衛始則不同。他的自我認知雖然比她低,但一直以來的教育告訴他,他是可以教導她的,這是他最重要的一份職責。他有責任告訴她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如果他認爲自己是對的,他有責任堅持到底,哪怕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衛始從她想接觸漆四時就不太贊同,不過,楊雲海就是被燕貴害死,他們才能趁虛而入,所以當時他雖然不贊同,但也沒有太反對。
魏國豫城放糧的事,因爲有糧食和生鐵,他也沒有反對蟠兒派商人去魏國。
可是魏王后出事之後,她想讓人去晉國散佈流言,衛始就變得越來越沉默。
等到曹非帶着魏太子來求她,之後雖然曹非不知去向,但他很清楚,她到底還是讓曹非去鄭國了。
曹非也一定會去。
他阻止不了她,也阻止不了曹非。他甚至在曹非面前連一點風聲都不敢露出來。因爲如果讓曹非發現他與她不合,兩人之間有分歧,那就是在替商城和她種禍。
可他的全身心都在向他示警:她越線了。
她正在做不符合身份的事。
她這樣下去,只會自取其禍,還會連累魯國。
爲了魯國,爲了她,他必須要做點什麼。
所以,她把羊崽給他,後來又多加了一個魏太子。
一方面,是爲了拖住衛始,讓他把更多精力放在這兩個“公子”身上。
哪怕他們現在只是稚童,賢愚難辨,但他們是公子,就比她更有期待的價值。
另一方面,也是給他機會去“保護”這兩人不受她的“荼毒”。
她本以爲這會再拖一段時間,讓他們之間岌岌可危的平衡再堅持堅持。
可今天……衛始撐不下去了。
其實她知道,是她不正常。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比一般的孩子更特別一點。
她還記得剛記事時,她留在記憶深處的不是一塊蛋糕,或動畫片,或新玩具,而是父母、親戚,以及鄰居之間的複雜關係。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當着叔伯的面能更容易從爸爸手中要來錢;
欺負弟弟要當着長輩的面,要以“該去寫作業了”“該去背課文了”“我給你聽寫”爲理由,萬試萬靈。
彷彿無師自通,就像本能一樣,她知道要怎麼給自己帶來好處,怎麼讓事情照她想要的去發展。只爲興趣,她能破壞一段看似美好的關係,也能幫助一個將要踏進陷阱的人。
她只是知道,她可以這麼做,事情就會大不一樣了。
讀書時,她還只是在同學之間玩笑,讓朋友看到男朋友的劈腿現場,讓她不得不在義憤之下分手,然後又不給她合好的機會,因爲她知道,她一定會回頭去找這個男人的,然後就會被欺負一輩子。有時所謂真愛只是自我陶醉。幾番錯過之後,朋友終於死心,專心讀書考研,似乎打算把剩餘的精力都花在事業上。
一個人緣頗好的師兄被揭穿發表論文抄襲,鬧大後系裡的兩個主任都被牽扯了進去,成了當年最大的醜聞。
而他們當年的論文都得到了教授最嚴格也是最周全的指導,她得到了一個最好的成績,最好的推薦,進了一個最好的公司。
而她只是“義憤”的建議師兄的同寢室友拷貝了師兄的U盤內容,並提前一步發在了網上,還貼心的附上了所有“摘抄”段落的節選和原文鏈接。
她進了公司,很快如魚得水,也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似乎在這裡,她的能力可以得到最好的發揮,原來,這是一項才能。
十年過去,她一次比一次站得更高。換來的代價是她得到了這輩子從來沒想過的地位與金錢,以及……孤獨。
父母、親友、同事,不管曾經多麼親近,所有人都會離開,都會變得疏遠她,恐懼她,害怕她。
——害怕被她利用,害怕被她揭穿一些不願意被揭穿的事。
她覺得自己沒那麼壞。至少她會選擇對象,她不會去“害”好人,她想和好人做朋友,她“害”的都是壞人。
可她卻發現,在好人的眼裡,她也是個壞人。
最後,她選了一個跟她一樣的壞人當伴侶,兩人臭味相投,結果卻發現壞人果然是壞人。她發現了他的陰謀,不動聲色,看着他陷害她,看着他自投死路。可是在他死後,她也死了。
她忘了,在別人眼裡,他們是一夥的,她並不無辜。既然這樣,別人又爲什麼要放過另一個“兇手”呢?
來到這個世界,她想做一個好人。可是當好人,太艱難了。
她發現如果讓她一直當一個好人,那她寧願去死,活着沒有一點勁,那還活什麼?
她就又當回了自己。
然後就發現,這個世界更加廣闊!她能做的更多!
那……爲什麼不去做?
她想試試她到底能到達什麼樣的高度!
商城不是終點,也不是起點,而是一個支點。
她眼中的商城並非不可替代,只是她想讓它發展成她想要的模樣。但在做“壞事”時,她也想做“好事”。
所以,她纔給商城種下火種。 wWW ⊕тt kán ⊕C〇
但“好事”只是做“壞事”時的錦上添花,一點小點綴。
如果……她的所作所爲致使燕、魯、鄭、魏,不管是誰發現了商城有人在作怪,那商城必亡。
她可以跑,商城跑不掉。
她比商城有價值,這個公主的身份太有用了。所以商城可能會滅亡,她不會死。
可是除了她之外,這個商城還有很多人靠它活着。
那些商人,田奴,還有衛始。衛始他們把人生的意義都寄託在商城身上。
“好吧。”姜姬看着衛始,點頭:“那就不去聯絡他了。只是晉魏兩國的事,還是要繼續打聽。我們需要情報。就算不主動做什麼,我們也要靠它自保。”
——她不想太快變得衆叛親離。
她想讓……這些好人,在她的身邊停留的久一點,再久一點,晚一點離開她。
雖然,最後他們還是會走。
蟠兒沉默的望着公主,她嘟着嘴,帶着一點不情願,卻沒怎麼堅持,更沒有被激怒。像是這件事不值一提,能很輕易的放棄。又像個大人一樣放縱了小孩子耍賴般的衛始。
而衛始,他很驚訝!驚訝到在離開滄海樓後還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蟠兒跟着衛始,兩人漫步在迴廊上,陽光灑在兩人身上,鍍上一層金光。
“你知道……公主對你有多寬容嗎?”他說。
衛始沉重的點頭,“我知道。”
公主並沒改變主意,她只是……只是因爲他不願意,就先同意了他的。
就像大人對孩子,大人不會贊同孩子,卻會縱容孩子。
這讓他覺得更加恐慌。
他無法改變公主……無法讓她悔改。
蟠兒加快腳步甩下他,扔下一句:“那你就記住。”
這是第一次。
別有第二次。
對姜姬來說,這只是放慢腳步而已。
可是很快她就發現,衛始對這件事有新的應對了。
他給她送來了華服美飾、俊男美女、精緻巧工。像要用這些東西來腐蝕她、迷惑她一樣,他把這些東西堆滿了滄海樓,而且,她聽說他還打算給她建宮殿,廣廈高樓。
這個世界的臣子就是這麼寵壞他們的大王的。
如果大王不合心意怎麼辦?一出去就惹事怎麼辦?對着國事總是與大臣們意見相左怎麼辦?
那就用大王最喜歡的東西,把他留在王宮中,讓他樂不思蜀。
看着眼前的二十多個美男子,美少年,姜姬啞然失笑。
她是真沒想到,衛始也會有給她送男人的一天。
“公主沒有物慾。”姜蟠龍坐在衛始面前。
衛始不看他,不說話,只專注於手中的竹簡。
“公主不喜美食佳餚。”
“不喜華服玉飾。”
“不喜金銀。”
“不喜僕婢的前呼後擁。”
“你把這些東西給她,她也不會去看一眼。”姜蟠龍說。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衛始坐在那裡,身上的陽光漸漸偏移,直到消失在室內的角落中。
“這,這……”姜元勉強坐在榻上,身後有兩個侍人支撐着。他的眼睛像是看不夠一樣,盯着奇雲手中的一丸藥。
“這就是……仙人煉出的仙丹嗎?”他急切的問。
奇雲手中託着一顆鴿蛋大小的褐色藥丸,乍一看,並不出奇,甚至好像還有一些灰塵。
奇雲嘆道,“這顆丹……已經有一百八十年了。”他望着它,好像看着一個老朋友。
“仙人……可否……可否……”姜元死死盯着仙丹。
奇雲沒有再費話,“我願將它送給大王。”
當這顆丹放在姜元手中時,他已經管不了身邊其他人了,迫不及待的把它給吞了下去,少頃,他就覺得身輕似燕,彷彿飄浮了起來……
奇雲和憐奴走到外面,黃昏過去,黑夜來臨。
“這藥……你有把握嗎?”憐奴小聲問。
大王病得越來越重,也越來越沒耐心。沒有藥治得了他,他也不可能再站起來,更不可能變好。
如果放任他繼續下去,他早晚會把憤怒傾瀉到他們身上,他越憤怒,就會用越殘忍的方式報復他們——哪怕他們是“無辜”的。
這是大王的權力,他可以把他的憤怒發泄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而他們不能反抗。
也無權反抗。
他們當然不想走到這一步,所以勢必要找到一個辦法,讓大王“感覺”好起來。
“有用。”奇雲平靜的說,“鄭王用的就是它。他靠着它,撐了一年。”
直到他逃走前,鄭王還是活着的。雖然看起來跟死人沒有區別。
“也就是說……”憐奴說,“最多隻有一年的時間了?”
奇雲緩緩點頭,輕輕嘆了口氣。他可真沒想到,魯國……竟然也不能待太久了,下一次,他又能去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