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城站在這裡,隔鄰的燕國就是心腹大患。以前遼城爲什麼在此地屯下重兵?就是爲了防備燕國。雖然之後楊家作大,但姑且不說現在這個魯王姜元,楊家作大最初是在先王時期。
姜姬代入自己想像一下,楊家作大的好處很明顯:楊家把遼城當成自己的地盤,不論如何都不會允許讓燕國越雷池一步,至於他用什麼方法就不重要了。
壞處嘛,就是禍害一下附近的城鎮。如果她是魯王,也會認爲這個代價小到不值一提。
而她會選擇改遼爲商,最大的原因是因爲她是個女人。
如果她是個男人,哪怕不通武藝,她也敢延續楊家的做法,讓商城繼續做一個兵城。
可她是女人。女人的身份不再於她能做到多少事,而在於別人對她的觀感。
一個女人爲大將軍的邊城,只會成爲人人眼中的軟柿子——不管她是強是弱。
哪怕別人來咬上一口,發現她不是柿子而是硬石頭,又如何?還是要打啊。
而這種爭鬥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商城都是一種無謂的消耗。
可改遼爲商,讓這裡變得商人云集,商城就一定安全了嗎?
當然不是。
商城現在就像一個放棄了武器的大肥肉。以前她用計養肥楊雲海都有人來打他,現在她等於是沒有兵的楊雲海,更會有人來打了。
怎麼辦?
那就只能選擇削弱燕國了。
幸好燕國並非鐵板一塊,新一任燕王的更迭近在眼前了,就像當年朝午王驟起改天換日一樣,燕王的老邁已經讓燕國人都不安分了。
“那要暗殺燕王嗎?”蟠兒道。
姜武嗆了一下,不自覺的放下手中的杯子。
現在只有他們三個。
曹非走後,他留下的話讓所有人都心潮起伏。
姜姬讓衛始去想辦法打聽一下燕地的情形,卻留下了蟠兒和姜武。
她看了一眼姜武,對他的反應倒不意外。
如果衛始在這裡,估計也是這種反應。
腦後生反骨,大概只會出現在兩種人身上。
一種是她,來歷特別,從小學的歷史就是各種農民鬥爭,民間戲稱屠龍術。
換句話說,她沒受過忠君的教育,也不覺得上頭的大王、皇帝有什麼好尊敬的。
皇帝輪流坐,今年到我家。
推翻了他,那就是我啊。所以爲什麼會不敢弒君呢?
另一種,就是蟠兒。
她提起個頭,只有蟠兒毫無障礙的接受了。
蟠兒受的同樣不是三綱五常的教育。他接受的是奴隸教育。
但這同樣有一個問題:如果主人能力不夠壓制奴隸,如果奴隸很聰明,會反思,小時候懵懂無知,越長越大之後,發現頭頂上的主人愚蠢不堪,他真的會心甘情願一直爲奴嗎?當這個契機到來時,愚蠢的主人能發覺他一直信任,不會提防的奴隸已經開始打算造-反了嗎?
如果蟠兒仍在蔣家,現在也該到他運用從蔣家學到的一切來“回報”蔣家的時候了。
她可不覺得蔣龍會是蟠兒的對手。
但衛始不同。
如果他在這裡,在蟠兒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第一個反應肯定是“殺了他”。
因爲蟠兒這種想法是“大逆不道”。不是他這個身份、地位的人應該去想的。
他是不會把蟠兒看成和他同等地位的人的。
所以下位者一旦冒出這種苗頭,他肯定是要掐滅它!
就算是姜姬有這個意思,也遠遠超出衛始的接受能力了。
她看得出來,衛始他們欲-望的終點就是商城。
他們認爲這會是她這個公主未來的封地,他們會是她封地上的大臣。
這同樣也是他們給她劃下的界限。
如果她露出想除掉燕王的念頭,很難說他們會做什麼。
可能不會殺了她。但把這個消息傳回樂城,送給他們認爲“信得過”的人就很有可能了。
因爲他們同樣覺得這個念頭是“取禍而不自知”,已經超出她的身份承載的極限了。
衛始他們是不可能說服的。她也從來沒想過要花力氣去說服他們,因爲在一些事上,他們可以聽她的;在另一些事上,特別是涉及到三綱五常的問題上,他們認爲自己手握的是真理。她大概也會被算到大逆不道里面去。
與他們相反的是姜武。
王與帝,對他來說是天人,不受人間律法約束。但這個概念很模糊,他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育。像衛始他們可以引經據典的說明他們說的是對的,那些經典在說服別人的同時,也同樣令他們深信不疑。
姜武就說不出來。
這纔給她留下了操作的空間。
“不是。”她搖頭,眼尾看到姜武松了口氣。
“燕王現在死的話,燕國就沒有懸念了。雖然從商人那裡打聽來的東西不多,但也聽得出來,蘆蘆太子身後沒有一個家族支持。而本該是他最大的支持者的漆家,偏偏有個他最大的競爭者:漆家漆四,漆鼎。”她說。
蟠兒點頭,“對,聽說白家在白貫死後,分成了兩半,一半支持蘆蘆太子,一半不支持。”這樣,白家的影響力就減弱了。因爲分裂成兩半的白家,弱小的一支支持蘆蘆,強大的,有白城的那一部分明顯一點也不看好蘆蘆。
哪怕蘆蘆太子飢不擇食的娶了白家四歲的太子妃。
“雖然人人都說雪中送炭好。”姜姬搖頭,“但如果兩邊實力明顯差距這麼大,我也願意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蘆蘆和漆四,誰強誰弱,一目瞭然。
第二天,馬商來了。
姜姬讓蟠兒出去見他。她找的那些來往燕地的商人雖然沒一個有門路鑽到燕國權貴中去,但他們倒是送了一個不錯的消息給她。
馬商,似乎在燕地的靠山就是漆四。姜武說:“曹非的事,我們不告訴馬商嗎?”他覺得,曹非和馬商一起來的,曹非卻明擺着要玩陰謀,那不如讓他們狗咬狗好了。
姜姬有點驚喜!溫柔的對他說,“那倒不用,曹非現在對我們是友非敵。”
姜武驚訝道,“……他不是想,害我們跟燕國打起來嗎?”好給魏國解圍。“但他要做到這個,就必須先讓我們強大起來。”不然一個弱小到不堪一擊的“敵人”,他以爲能哄到誰啊?
別忘了,她送到燕王那裡的那個消息。燕國的人已經殺了遼城一個太守了,再殺個公主看看?
現在就算她在商城徵兵,徵得比楊雲海多十倍,燕國也會裝看不到的。
燕王是不會犯這個錯的。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跟魯國起衝突。
曹非雖然不知道楊雲海的事——他估計以爲楊雲海不是姜武殺的,就是她殺的。
但他也看得出來商城現在是什麼樣。他想製造商城和燕國的矛盾,那就需要足夠的鉺食。
比如糧食。
可姜姬當天已經說破了,她不會佔有太多糧食。曹非想用她催肥楊雲海的方法來催肥她,哼。
“他要害我們,需要想別的辦法。”她說,而對曹非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先取得她的信任。
——我知道你要害我。
——你可能猜到我要害你,但我要打消你的念頭,所以我會用盡全力來取信你。等你非常相信我後,我再害你。
——我可以讓你先討好我,在你看來,那就是我短視又貪婪,捨不得你給的好處。
“時間越久,我們佔據的優勢越多。”姜姬笑道,她都能想出一百個辦法來讓曹非做無用功了,比如想辦法替魏國火上加油;比如在燕國找另一個合作者。
讓他白白花力氣,替商城屯糧吧。
三日轉眼就過去了。運到商城的糧食不是三千斤,而是五千斤!
看到姜大將軍驚喜的神情,馬商就知道自己做對了。
他狀似不經意的上前,小聲對姜武說:“恰好有另一批二千斤的豆料,我就都給大將軍運過來了。”
姜武看了他一眼,不發一語。回身上馬,繞着那近萬車糧草,振臂而呼:“兒郎們!這就是我們的糧食!”
周圍的士兵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地面都彷彿顛動起來。
姜姬沒有出現,這一幕是獨屬於姜武的。是他收歸軍心的一幕。
但她在滄海樓也聽到了那振奮、激動、滿足的呼喊,像激浪衝遍全身,她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衛始大驚,直到數息後,他臉上都是掩不住的震驚。
可能他沒想過,姜武會這麼得人望吧。
“這是我們的!”姜武的馬兒奔騰跳躍,繞着數萬車的糧食繞圈奔跑,一邊跑一邊對着圍着他的兩千多士兵喊,“以後我還會給你們更多!”
“只要有公主在!”
“只要有商城在!”
“現在背上你們的糧食隨我來!!”
他跑到車前,舉着長矛對着一架糧車上的麻袋狠狠一刺,再用力挑高,把它揮到附近的人羣中,那邊的士兵一邊歡呼着一邊去爭搶。
“每人背一袋!力氣大的想背幾袋背幾袋!可以推着車走!只要你有這個力氣!掉隊者殺!”
他喊完就一馬當先,付鯉帶着人立刻去趕了七八輛車跟上走了。士兵中無馬的去背糧,有馬的都趕車了,還真有幾個沒馬的十幾人爲一羣,推着車、拉着車走。
眼看着大隊人馬跟上,煙塵還未消,馬商就喊着人:“趕緊走!趕緊跟上走!”
有他帶頭,商人們紛紛趕着自己的貨車,不遠不近的跟在隊伍後,趕向魏國。
“這次去的商人有幾成?”姜姬問蟠兒。
蟠兒道:“只有不到一成。”也就是說,只有大概二十幾個商人跟在姜武身後。
姜姬笑了,“可見怕死的人還是多啊。”哪怕有姜武帶兵頭前開路,也有大半的人不敢去,或者是想先觀望一二。
姜姬問他:“你找了幾個人?”她想刺探魏國的事,讓蟠兒找商人做間。
蟠兒壓低聲道:“只有十人。”
一半的人都被他買通了。
姜姬難掩笑意,感嘆道:“辛苦你了。”
蟠兒搖頭,“還不知道他們帶回的消息有幾成。”
“這只是第一回 ,以後機會多着呢。”她道,“多打聽一下曹家的事。”
蟠兒點頭:“交待下去了。”
姜武和商人們走後,商城難得變得冷清了些。
浦合的鹽土源源不絕的送來。吳月留守浦合,來送鹽土的卻不是她記憶中的胡鹿,而是一個熟人。
“屠豚?”姜姬看到屠豚時吃了一驚,因爲他少了一支手。
屠豚跪了下來,“見過公主。”
看到他空蕩蕩的袖子,姜姬有些難受。
這是第一個出現在她面前,受了傷的舊人。
“過來。”她道。
屠豚有些遲疑,膝行着靠近,卻仍距她十步有餘。
如果不是將軍下令,他是不想來見公主的。
他被將軍遇到是在去年,在這之前,他帶着當年的那些人早成了爲禍一方的土匪。這隻手就是這樣沒的。
他做了很多惡事,無顏再見公主。
他把頭伏在地上,不料,公主竟然起身離座,來到他身邊,挽起他的袖子。
“在手肘上……”在手肘下五寸許處,齊齊而斷。
屠豚把頭貼在地上,眼淚不停的流,卻不敢擡起。
他聽將軍說,公主一直在遼城,受楊賊的欺壓。他當年沒能來救公主,之後卻把公主忘到腦後。等他被將軍的人抓到時,還是因爲公主,他們纔沒死,將軍才收下了他。
“我讓人做個東西給你。”她記得可以做個海盜頭子那種的假肢,技術含量也不是太高,至少可以讓他這隻手能繼續發揮作用,打鬥時也不至於輸別人一籌。
她放下他的袖子,看屠豚一直不肯擡頭,大概明白原因。
“下去吧,去找後面的人要東西吃,休息幾天,等東西做好,你習慣了再回浦合。”她道。
屠豚退出來,卻撞上了在等他的蟠兒。
蟠兒淺施一禮,道:“既然回來了,難道還要走嗎?”
屠豚胸膛不停起伏,姜將軍說讓他來見公主,聽公主安排,公主說要送他東西,卻讓他等着回浦合。
“……公主不要我。”他有些委屈的說。
蟠兒道:“公主一向體貼,你現在是大將軍座下悍將,難道要公主喊你回來操竈間事?”他深深長嘆一聲,“……公主身邊沒有多少人了。”
屠豚猛得擡起頭,“我、我……”
蟠兒感傷的一笑,喊來一個小童,道:“看我,都忘了。你跟他去後面吃些東西,再洗個澡,換身衣服吧。”
第二天,姜姬拿着讓人做好的假肢半成品正在擺弄,小童說屠豚求見。
“正好,讓他進來。”她道。這兩個是照她說的做的,但怎麼感覺有些沉?一段木頭中間挖空打磨光滑,裡面襯一塊軟牛皮,前面再鑲個鐵勾子,技術不高,但能用嗎?小臂那裡戴得上嗎?
屠豚鼓足勇氣!進來就看到公主面前擺的兩個木器。
“過來,戴上試試。”她道。
屠豚半懂不懂的坐下來,見公主讓他挽袖,之後就把那個木器戴在他手臂上了,呼吸頓時就急促起來。
用牛皮繩綁到肩上三角固定後,看起來倒是不錯。
“沉嗎?”她就擔心太沉。
“不沉!不沉!”屠豚激動的聲調都不穩了,他激動的在臺階下揮動手臂,這個武器對他來說太合適了!
他非要跑到殿外去試,姜姬也由他,進殿卸武這個規矩好,她不能帶頭破壞。
她站在臺階上,看他激動的滿庭院跑圈,最後突然撲到臺階下,對着她五體投地:“求公主再收我入門下!”
說一聲就重重的磕一下頭,“求公主再收下我!”
“求公主收下我!”
幾下地上就一片血了。
姜姬連忙喊停,想磕死嗎?
想回來就回來吧,只是不可能再讓他做飯了。
對了,親兵的事……
不過還要再試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