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衛始走進來的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他穿着深藍色的普通布衣,留着一把稀疏的鬍子。他站在姜姬面前,恭敬的彎下了腰。
“公主,很久不見,你還好嗎?”
姜姬立刻想起了他。
馬商並不是一個容易讓人記住的人,但也不容易讓人忽略。他有一個特色,就是當你不知道這件事誰能辦到時,你會想先讓他試試。
她記得有幾次她想多買些糧食時,怕別的商人沒有那麼多貨時,先找了馬商,因爲她覺得馬商認識的人多,他可以調到貨。
事實也證明了她想的沒錯,馬商做到了。
“居然是你!”姜姬感嘆道。
“公主。”馬商說,“我聽說你在這裡就來了。”
這次見面,馬商好像只是來看望她,看望一個落魄的公主,一箇舊人。
哪怕姜姬冷淡得很,他也不在乎。在短暫的時間過後,他就告辭了,臨走還留下了一些金子給她。還說如果有什麼事要找他幫忙,他就住在遼城北邊的一座牆高五尺三寸的房子裡,那裡看門的人是他的家人,叫馬容,就算他不在,只要留下口信,他的家人就一定會告訴他。
他走後,衛始看到公主的臉色變壞了。
“公主,何事不快?”他問。
“他相信我有危險。”她說,“他相信我很快就有用到他的地方。”應該說,她很快就要向他求救了。
衛始回憶了一下馬商的話,也就是最後他說如果有事公主可以去找他。
但是……
“公主又有什麼事會求到他呢?”衛始笑道,一個商人過分殷勤而已,不過他能在此時此刻還冒險潛到這裡來,還留下這樣的話,願意幫助公主一把,也算忠心了。
“他有人有馬,還可以自由出入各城。”她道,現在的商人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如果跟各城的城主關係不好,或者說拿不到出入各城的通行證,他這個商人也做不大。
馬商至少有樂城和遼城兩地的通行證。在樂城不知道他是從誰手中拿到的,但在遼城這個楊家一家獨大的地方,馬商一定認識楊雲海。
衛始立刻明白了!
“他是說他能幫公主逃出去?”在轉念一想,“他認爲公主要儘快逃走?”
但是目前並沒有危險……
“他知情!”衛始狠狠捶了一下腿。
這個馬商要麼就知情人,要麼就是他要害公主!有時“打草驚蛇”也會有出人意料的好效果。
之後幾天,姜姬和衛始都在思考危機到底有可能來自何方。
“楊府內,遼城內,遼城外,魯國內,魯國外。”她扳着指頭一個個數。
楊府中,楊雲海不會害她,但不意味着整個楊府都和楊雲海一條心,如果有人看出楊雲海借力的對象在她,想殺了她來狙擊楊雲海呢?
這個對象也可以推導到遼城內被楊雲海奪去家業的那家人身上。
衛始他們與楊府內的人交好,早就套出楊雲海最近的“豐功偉績”,楊家人並不以此爲恥,反以爲榮,聽衛始問起都很願意告訴他以前在老太公死的時候這些人是多麼的忘恩負義,把小公子—也就是楊雲海給逼得不得不散去兵馬,把兵馬還給他們。
原來在楊無人時,雖然各家名義上都有兵馬,但事實上這些兵馬都在楊無人手中,只是因爲楊無人不能在手中放在太多兵馬才把自己手底下的兵分給其他人。但這僅僅是名義上的,當兵的從誰手裡拿錢吃糧就服誰的管。
在楊無人時期當然沒問題,但在楊無人去後,換成楊雲海,又因爲時勢變化,他不得不“承認”那些放在叔伯手中的兵馬就是叔伯自己的。因爲在當時他看得很清楚,兵是保不住的,錢卻是自己的。如果他一定要堅持這些兵馬都是自己的,不管人在不在他手上,喂兵的那些錢糧是要從他腰包裡掏的。
壯士斷腕。
姜姬不是不是佩服的。
也能理解爲什麼楊家人不覺得楊雲海趁着楊誠之死搶奪兵馬是沒良心,是落井下石,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物歸原主。
但楊府之外的人是不會這麼想的。他們會恨楊雲海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楊雲海不好殺,她卻好殺得多。滄海樓只有三十多個人,半數是女子,還沒有兵甲,外無堅壁,內無勇士,要取她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
“如果是他們,只要事先提警楊雲海就可以。哪怕他想用藉此機會再除掉幾個人,也不會真的讓我去死。”這種危機是最小的,也是最好解決的。
第二種可能,要殺她的人是遼城之外,樂城之中的人。
但是,第一,她不是小看馬商,但她認爲馬商還鑽不到蓮花臺裡,聽到姜元與人的密謀。何況如果真是這樣,馬商還有沒有膽子來“救”她?
第二,除姜元外,她想不出馮、龔、蔣三家有誰這麼迫切的想殺她。同樣的,馬商進不去蓮花臺,也同樣不可能知道這三家的事。
第三,除了以上的人家,樂城中應該沒有人殺了她會得到好處了。
第三種可能,魯國之外有人想要她或想殺她。
“如果是二和三。”她舉起手指說,“楊雲海就不會幫我,他最多會視而不見,更有可能會助他們一臂之力。”
衛始道:“那我們該怎麼辦?”他說,“如果我們能得到樂城的消息……”
“太遠了。”而且也來不及。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直接從楊雲海身邊的人打探。
當然,這樣抓來的人就不可能再放回去了。
巴巴蹦蹦跳跳的從滄海樓出來,懷裡珍惜的抱着一個布包,跑到了楊府下人居住的院子裡。這間院子最大的屋子是府裡的管家住的,他的兒子就跟在楊雲海的身邊。
不過巴巴知道,這個人不喜歡幹活,最喜歡躲在屋裡睡大覺。
她蹲在窗戶底下打呼哨,很快就把那個人從屋裡叫出來了。
他出來看到巴巴,笑道:“又給你娘送東西了?”
巴巴的娘不是親孃,可她就是把她當親孃看,從公主那裡不管得到什麼賞賜都拿來給她娘藏着。
這段時間府裡的部曲天天都跟着大將軍出去,那個燕女就在府裡找了幾個情人。
這個管家的兒子也是其中之一。
巴巴她娘不願意見她,巴巴就等在她常出現的地方等她。
這個人也不說巴巴的娘不在,一把搶去她懷裡的布包,一捏就捏到了金子,他隨口說:“你走吧,我給你娘。”巴巴跟在他腳邊,他乾脆蹲下對巴巴說:“你不要進來,你知道你娘不想見你吧?她見到你又要生氣了。”
巴巴這才站住,捏着衣角期待的往屋裡看。
這時這個人已經打開了布包,看到裡面有一條斷了的金項鍊,激動的氣都喘不均了,問巴巴:“這是公主賞你的?”公主這麼大方嗎?
巴巴搖頭又點頭,張嘴就是一串讓人聽不懂的燕話,但有一個詞她說的是魯言正音,“骰子。”
這個人學了兩遍,恍然大悟:“哦!!”
“來來來!買定離手!大還是小?”莫言手中握着一隻牛角杯啪的一聲扣在桌上,杯中有兩個小東西滾動着發出清脆的聲音。
周圍一圈人,不止是滄海樓的侍人,還有楊府中的下人,他們全都死死盯着角杯,嘴裡不停的念着一個字:
“大!”
“大大大!”
“小!”
“小小小!”
而另一邊的石階上則有兩堆金銀。
這就是最近滄海樓附近最時興的遊戲了。
一開始只是滄海樓的侍人在玩,他們隨手就拿出的金銀玉飾讓偶爾聽到聲音過來的楊府下人都目瞪口呆。慢慢的就有人跟他們一起玩了。
“那個人,”衛始在窗邊對姜姬說,“他就是在太守屋裡侍候的人。”他還是那個從人的兒子。
她望了一眼,看到了一張過分年輕的臉,那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無憂無慮。
“……好吧。”她說,“就是他吧。”
抓人不是重點,抓了人以後怎麼不讓楊雲海懷疑到滄海樓的頭上纔是問題。
雖然他一直都看不起她,認爲她不過是一隻籠中鳥,但她也不能冒險。
骰子很快成了楊府最受歡迎的遊戲,它用料簡單,只要兩顆羊骨或牛骨關節打磨光滑,點上紅點,再拿一隻杯子就可以玩這個遊戲,三五人,七八人,不管人多人少都能玩。
而且,因爲從一開始滄海樓的人帶着他們玩的時候賭注就非常大,後面的人哪怕自己再開局,賭注小了都玩不起來,覺得不刺激。
這個遊戲玩的就是個刺激!就是看到那成堆的金銀擺在自己面前,一把大,一把小,賭對就能都歸自己!但如果下一把輸了,那剛放進口袋裡的金銀轉眼間又要全掏出去。
一來一回間,沒有人能抵抗得了這種誘*惑。
很快,就有人爲此欠下鉅額賭債。
等楊雲海知道的時候,下人中已經有兩三個爲此送命了。
其中就有從人的兒子。
他被人發現倒在庭院牆角,懷中之物被人掏出,再一查問,原來那一天他贏了所有人。
“至少二十兩金子。”楊雲海感嘆,怎麼說呢?他覺得這孩子死的也不算虧了。
那是誰殺了他,又是搶走他懷中的金子呢?沒人知道,也沒人承認。
一個小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會,誰會殺他呢?楊雲海有一瞬間懷疑過,但很快就打消了念頭,因爲他相信這個小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他自己不愛幹活,不肯跟他爸跑腿,他看在從人的份上也從不責備他,最近半年他都沒見過他,這樣的人又能知道什麼呢?
“他沒有見過馬商。”姜姬道,“他見過的是另一個商人。”
衛始道,“我打聽過,確實有這麼一個人在楊誠死之後被大將軍綁在階下足有二十幾日,之後大將軍把他叫進屋來說了幾句話才放他走了。”
“還給了他兩個護衛。”應該是監視。
這就能說通了。
馬商的消息是從另一個商人口中得知的。而這個商人是替楊雲海辦事的,辦的事很有可能跟楊誠被殺的事有關。
……楊誠是被跑到遼城的燕人殺的。
“燕人。”可她不懂,燕人要她幹嘛?一個很有身份的奴隸?但要是燕人把她搶走,楊雲海確實更有徵兵的理由了。
但樂城人也更有把他給幹掉的理由了。
馮、龔等人只怕要高興壞了,扔一個公主,還能再多幹掉一個遼城之主,這買賣做得!
她就不信樂城裡的人看楊家盤距遼城兩代會順眼。沒理由就算了,有理由爲什麼不換個自己人呢?
可她又覺得楊雲海沒那麼蠢,那個商人是他的人,他的人會給他拆臺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不必擔心了。”只要把消息透給楊雲海,他就會擋下那些衝着她來的人。她道,“或許我們都錯了,這個馬商只是想混水摸魚。”
衛始道:“還是不能大意。這樣吧,我在府中散佈一些流言,楊雲海只要稍有警醒……”
“不好。”她道,“這樣你容易暴露。”換個辦法。
“公主是說……”楊雲海驚訝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你想去祭拜楊誠父子?”
她把自己送上門去,身邊有楊雲海的諸多護衛,如果燕人真對她圖謀不軌,說不定會抓住這個機會跳出來。就算一次不會,她多試幾次,就不信魚不上鉤。畢竟她在府外比在府裡更容易被人劫掠。
衛始不贊同,但卻說服不了公主!
公主說:“如果他們真有歹念,我們做好準備去迎敵總好過固守城池。”
“我們自己只有十幾個人,出門看似不安全,卻有幾倍的人來保護我,他們手中還有武器,身上還有甲衣。”
衛始只能說,“……還請公主,多加小心。”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