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來到了遼城,在蒼涼的天地之間,車馬、行人如洪流般往前而行,他們身着各色衣衫,形貌不同,有騎馬的,有坐車的,有梳高髻的,有梳後髻的,有戴高帽的,有戴低帽的,有戴錐形帽的,有穿短衫的,有穿長衫的,一看就是走南闖北的商人。
姜武身邊的付鯉道:“好像來到了摘星路。”
是啊,這一幕就像樂城的摘星路,無數的商人候在摘星宮前,等候公主接見。
“看來公主當真在這裡。”付鯉道,“將軍,我們就扮做奴隸商人吧。”
遼城最近最多的商人不是別的,正是奴隸商人,他們可以用手中的健奴換來金銀、糧草、布匹或別的東西。遼城城主正在大肆收買年輕的健奴,聽說是要爲摘星公主建一座行宮。
姜武搖搖頭,“我們先看看情況。”
在遼城你絕不會錯過楊太守府,因爲在周圍低矮的民居中,最顯眼的就是他的府邸了。門口有數十個手執木棍、凶神惡煞的下人,看到衣衫襤褸之人衝到門前就會一窩蜂涌上去擊打,然後把人抓起來。
姜武擠在人羣中,漸漸皺起了眉。
在他身邊有兩個商人正在感嘆。
“公主仁慈,在樂城時只要有人去摘星宮前求告,至少也能得一塊餅。”
“公主還讓人在宮門前置水缸救火,被人把水偷走也不生氣,任由大家取用,後來就有人自發給缸中添水。”那人搖頭道,“唉,現在公主落到這個地步,只怕自身都難保啊……”
姜武擠過去,他年紀輕,看起來身體也健壯,周圍有好心人看到他連忙說:“後生,別過去,快走吧。”
姜武回身施禮,“老丈,這是何故?”
“你是外地人吧?”那人揹着一個包袱,道:“快走快走,這楊家不是人,看你是外地的把你抓走當兵,你跑都跑不掉!”
姜武道:“我不是本地人,他抓了我怎麼上兵冊呢?”
那人笑道:“小哥以爲他抓你是當正兵嗎?也就讓你當個兵奴,回頭在你臉上鍥個字,你逃到哪裡都不行。就是你跑回家了,他也一樣能把你抓回來。”
旁邊一個商人似乎是頭一回來,聞言大驚:“楊家怎能這麼無法無天?”
那人道:“你們都是頭一回來,楊家就是做這個營生的,他爹楊無人更是狠毒,曾經抓光了幾個村子的人,男人全都抓走,女人小孩子全賣掉,老人全殺了,村子一把火燒光了。”他搖頭道,“沒人管,沒人管啊。”
姜武從人羣中擠出來,付鯉在和旁邊的人搭話,回來道:“大哥,這裡好像找不到本地人了,全是外地來的。”
姜武回頭看向楊家府邸,那高大的門牆、緊閉的銅門,似乎昭示着這裡的太守是個什麼樣的人。
“先出城,再尋本地人打聽打聽。”他道。
姜武帶着人四里八鄉的找人,但叫他吃驚的是,遼城周圍方圓數十里內竟然沒有村莊,也沒有村鎮,倒是找到了那人說的全村都被燒光的殘骸,已經過去多年,房樑磚石早就腐朽了,只在村口找到了一截燒斷了的樹根,歪歪斜斜倒在道旁。
付鯉道:“大哥,找到了幾具骨頭。”
殺得人多了,自然能分清人骨與獸骨的不同。在一處淺坑裡,有兩截細骨,長而細,骨頭上端已經磨損大半,不像是被咬斷的。“這是狼藏在這裡的。”吳月道。
另一邊的小溪裡也發現了半個泛白的頭骨。
“他們逃到這裡,卻遇上了狼羣。”付鯉嘆道。
吳月冷笑:“你說錯了,在野地裡殺人,狼會跑來,等着那些拿刀箭的人走了以後,上來大吃一頓。這些畜生聰明着呢。”所以他們以前在野外殺人,根本不必收拾屍骨,只要附近有狼,它們會把死人打掃乾淨。
過了幾天,他們遇上了一夥人,可那些人看到他們之後迅速的跑了。
付鯉想帶人去追,被吳月叫住:“大哥,咱們快跑吧!這些人是回去叫人的!”
他們這一行也不過一百來號人,從別人那裡聽來的,這遼城就是個大匪窩,楊太守是個匪頭。
付鯉道:“他們倒是咱們的老前輩呢。”
姜武他們沒有停留,立刻帶着人跑了,之後果然有一夥人追來,你追我逃,一直追了他們百十里才罷休。
“大哥,這下,我們要怎麼才能見到公主?”付鯉發愁道。
姜武沉吟片刻,道:“我們先去浦合。”
如果他能運來鹽土,這楊太守應該會見他了,他們也不會再遇上危險了。
現在他們最大的價值是人,如果他們的價值從人變成了鹽土,楊太守就不會捨得抓他的人了。
這還是姜姬告訴他的。
——如果你只是一個人,大王隨時都可以殺掉你。
——如果你能聚集起五千人,他就永遠捨不得殺了你。
但是在走之前,他要先見到姜姬。
“最近,門外的人很多。”衛始說。
守在楊府門前的人多得聲音都傳到牆裡來了,他讓人守在牆邊就能聽到外面的人聲。
“庭院深深。”姜姬笑道。她在這裡可是什麼都聽不到。
阿柳她們正在收拾灑落一地的布匹和首飾。
姜姬“發愁”箱子裡的布不能做成漂亮的衣服,沒有新衣服,她就無法出門了。平兒就大方的借出了她熟識的製衣匠、金銀匠。
“這匹布做兩條裙子,你一條,我一條。”平兒笑嘻嘻的說,披着那件布快樂的在屋裡轉圈圈。
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的家鄉和父母,從記事起就在楊家。楊太守養了很多小奴,有男有女。“她們很多都出去了,我留下來了。”平兒驕傲自豪的說。
她也確實該自豪,在楊家不知有多少人一開始和她一樣被買來,但他們大多數都被賣掉了,有一些則是死了,只有她成功的突破重重壁壘,留在了楊雲海身邊,對她來說,這不亞於青雲直上,雖然仍然朝不保夕,但比起其他人來說,她已經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她說她不是最漂亮的,但太守就是最喜歡她。
她可以在家中自由來去,可以坐在他的席上,用他的杯子喝酒,她曾經想在庭院裡種一株花,太守立刻就答應了她,還找來花匠種出一株最美麗的花。
說起這件事時,平兒滿臉都是幸福、滿足。
對她來說,楊雲海確實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也是一個體貼的情人,寬容的丈夫。難怪她會擔心姜姬是來奪走這一切的人。
但這一天,平兒一臉竊喜的跑來找她,悄悄對她說:“我把你的情人帶來了!”
姜姬看到姜武時,竟然覺得他很陌生。
眼前這個皮膚黝黑,穿着一身短打,手臂、腿上都有泛白傷痕的男人是誰?
但被他用擔憂、膽怯的目光看着,她就找回了那一分熟悉。
“大哥。”她說。
在她叫他之前,姜武不敢動,不敢靠近。在大王面前的迷茫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煙消雲散了,大王說的話好像一下子都從他腦海裡消失了。他心裡眼裡,只剩下了姜姬。
“你想走嗎?”他突然說,“我帶你走!”
平兒悄悄溜走了,走之前對姜姬說:“你跟他走吧!”
她一定很想讓她走。
她在這種時候,腦子裡還能冒出這種念頭。
姜姬在心底苦笑了一下,看向姜武,他的年輕、衝動、直白、莽撞、真誠。
“大王是怎麼跟你說的?”她突然問。
——走嗎?
——跟他一起走。
這是個多麼有吸引力的念頭啊!
從一冒出來,就在她的心裡瘋狂的冒出了枝芽!瞬間佔據了她的心神。
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裡其實已經在盤算悄悄跟姜武離開遼城——這不成問題,只要跑到楊雲海的爪牙夠不着的地方,他就不會一味的追上來。她看得出來,楊雲海沒有那麼大的勢力,他其實現在非常弱小,所以纔會抓住她這根救命稻草。
而她走了以後,楊雲海也可以假裝他手裡還有一個公主。這段時間她見了不少商人,就算從今後他不讓“公主”見人,也暫時可以取信於人。只要拖過一兩年的功夫,他就可以站穩腳跟,爲了隱瞞“公主”不再見人的事,也可以假稱公主已經悄悄嫁給他,再過上幾年,就可以讓“公主”死去。就算樂城的人找來,一具假的少女的屍骨就能堵住別人的嘴。
——她不自禁的想起平兒一定很適合假裝她的屍骨。
這讓她的心抖了一下。
而在離開遼城後,姜武可以先把身邊的人都趕走,他們需要暫時隱姓瞞名的過活,不再見以前認識的人,躲到別的國家去——或許他們會遇上很多難題,抓丁的,劫道的,等等。他們在褪去身上的光環後,只是一對青年男女,抵不過真刀真槍,可能逃走的下一刻就是死。
但她可以換一種活法!
可以……
但她看到了姜武的神情,他逃避的躲開了她的視線。
她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下來。
“大王沒說什麼……”姜武說。
他不想把大王的話告訴她。他更想讓這個爭執從他們之間消失,他們誰都不要再提。
姜姬笑了一下,柔聲道:“你回去吧,就當你從來沒來過。”
姜武猛得擡起頭,“你不跟我走?”他急切道,“這裡的人不是好人!他殺了很多人,燒了好幾個村子,所有人都在說他的壞話!你留在這裡太危險!”
可姜姬只是微笑的看他,搖頭說:“我跟你走了以後,很多人會死。”
姜武回頭看向守在門邊的衛始,他避得很遠,但也能聽到他們的話。他的臉色很平靜,就像他們剛纔不是在說丟下他們逃走,把他們留給楊太守,送他們去死。
衛始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繼續盯着門外的小徑,注視着可能會來的人,替他們望風。
姜武低下頭,在來之前,他好像已經能感覺到這個結果了。
——她總有很多理由。
這讓他有一點恨她。
姜武走了,衛始過來疑惑的問她:“公主,你爲何不肯跟將軍走呢?”
姜姬望着天邊的流雲,“因爲我對他太苛刻了。”
她能接受這個世界上很多人讓她失望,卻獨獨容不下姜武讓她有一絲一毫的失望。其實她有信心,只要跟姜武離開後,他永遠都不會提起姜元,他會忘了他,會一直對她很好的。
可她卻不想跟這樣的姜武在一起,兩人一起自欺欺人。她明知姜武升不起對姜元的恨意,這世上高位者殺害低位者是無罪的,這是所有人的共識,就像刻在骨子裡。
所以姜元殺陶氏無罪,姜元把姜谷和姜粟當成工具無罪,姜元要擺佈他們都是理所當然的。
姜武從心底認同這一點,他或許會委屈,會悲痛,卻不會反抗,如果姜元真要殺他,他會掙扎,但被殺也不會恨姜元。
她卻做不到。
如果她真的沒有能力,那被強權欺凌可能也只能無奈認命,但當她有機會握住保護自己的權柄時,讓她放手,甘心受縛,引頸就戮?
她不想在日後恨姜武。
平兒在晚上悄悄跑過來,發現姜姬還在,大怒。
“你果然還是想嫁給他對不對?”
“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
她的眼睛裡透出惡意的光,“我要去告訴太守今天有人偷偷來見你!太守會抓住他,會當着你的面殺了他!”
她就知道能在不亞於千軍萬馬的險境中殺出來的人不可能是個天真的女孩。
平兒轉身要跑,卻不妨被衛始從背後用繩子套住了脖子,一下子就勒死了。
姜姬坐在不遠處,燈立在她身邊,而衛始那一邊沒有燈,她只能看到昏暗中平兒踢了幾下腳,慢慢不動了。
她轉開頭,聽到衛始拖着一個沉重的東西出去,布帛在平滑的地板上發出輕輕的簌簌聲,漸漸遠去,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