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痛飲了兩壺的香飲,喝得肚子都撐了還想喝,不過看看公主,她還是放下杯子,小心翼翼的靠近公主,輕聲問:“公主,你不開心嗎?”
她總覺得坐在榻上的公主像一具木偶。
她想了一下,興奮的說:“我給你說說大王的事吧!”
姜姬:“不要把大王的事告訴別人,大王會生你的氣的。”美人既天真又單純,她親手把她推進金潞宮,助長了她的野心與欲-望,就只能盡力告訴她怎麼在那裡活下去。
結果美人轉了下眼珠子,繼續興沖沖的說:“那我告訴你夫人的事!”
姜姬一怔,啞然失笑。
美人所說的正是她爲什麼會被馮夫人的侍女追的原因,也讓姜姬知道了追她的不是馮喬,而是玉腕夫人。
從美人的嘴裡,她知道姜元進宮後只碰過三個女人:蔣茉娘、馮半子與阿燕。
“玉腕夫人不愛出聲,我猜大王不喜歡她!”美人噘着嘴說,“大王最喜歡的應該是蔣夫人!”
但聽到姜元是如何對蔣茉孃的,姜姬卻不寒而慄!
“大王一看到蔣夫人進來就會立刻去抱住她!蔣夫人可能不喜歡大王這樣做,她還會跑!被大王抓住後,大王都等不及抱她進帳!”美人難掩羨慕的說,“真希望大王也能這麼對我。”
而說起阿燕,美人就顯得有些困惑。
“阿燕明明不喜大王啊……大王去抓她的手,她就躲開;大王抱住她,她就大叫……她明明不喜歡大王的。但第二次她跟着玉腕夫人來,竟然在大王和玉腕夫人在牀上時,也鑽進去了。”美人想起這一幕就心裡癢癢,她多想也鑽進去啊,“玉腕夫人嚇得大叫呢!還要從牀裡逃出來,大王在笑,阿燕跑出來把玉腕夫人給推了回去,她連衣服都沒穿呢!”她臉紅紅的笑着說。
“後來玉腕夫人就討厭阿燕了,阿燕一點也不怕,每回大王和玉腕夫人在一起,她都要擠進去。玉腕夫人還打了她巴掌,我看到阿燕捂着臉撲到大王懷裡去,她好壞啊……”雖然懵懂,但對男女之間的事卻有着天然的直覺。
“那些人爲什麼抓你?是因爲你看到了他們嗎?”會是因爲美人看到了馮半子和阿燕同榻侍候大王,所以馮半子纔要抓她?
以馮半子的身份這樣做,一旦傳出去,不說馮家,馮瑄就沒臉再進金潞宮了,馮家積累百年的好家聲,一朝盡毀。
美人懵懂的搖頭,“不是,我只是在跟那些大人們的小童兒說話。”
姜姬立起身,“你把這些跟他們說了?!”
美人點頭,“大王說,可以說啊。”
怪不得馮半子要抓美人!
姜姬沒料到,姜元竟然是這樣利用美人的,她也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以爲姜元看到美人只會把她拉到牀上去,沒想到竟然是讓她去傳馮家的流言。
“你暫時留在這裡,不要回去了。”她道。
不料,美人搖頭,“我要回去大王身邊!”她起身往窗外張望,見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連忙下樓,不等姜姬留她就跑了下去,站在樓下對姜姬歡樂的喊:“公主!我以後再來看你!”喊完,蹦蹦跳跳的跑遠了。
“美人!”姜姬推開窗對着她喊,“如果照明宮的人再抓你!!跑到我這裡來!!記住了!”
離得遠,她看不清美人的臉,只覺得她燦爛的一笑,勝過春光、繁花、星海。她用力的向她擺手,很快就跑得不見影了。
姜姬滑坐在地上,一時腦袋亂成一團。
姜禮走過來,扶她起來:“公主,地上涼。”他輕聲說,“公主是怕她出事嗎?”
“馮家必不會放過她!”不知美人是不是第一次這麼做……應該是,如果已經滿宮風言風語,也沒必要抓美人了,馮半子一定想在事情還沒傳開前把美人抓起來,是殺是關……
她不敢去賭馮半子敢不敢殺人!
“明日再開鼎食!”她道,只要趕在馮半子動手前把事情傳揚出去,她再對付美人就沒必要了。
姜禮明白了,“公主放心,明日之後,宮裡的人一定都會知道的。”
這時姜義上來說:“公主,有人來送禮。”
“哪一家?”她問。
“是蔣太守。”姜義身後的白奴抱着一個大木盒。
沒想到蔣彪這麼周全,她明明今天才回來,禮物竟然就送來了。這一點,馮家、龔家都遠遠不及——他們都看不上她這個小孩子。就算蔣偉也沒有這麼做。
“是爲了替王后結個善緣嗎?”她嘆了口氣,讓白奴把木盒放下。比起照明宮,她對承華宮真是束手無策:狗咬王八,無處下嘴。明明一個王后,一個出了名的美人,從進宮起就被馮家兩女奪去全部的風光,卻縮在承華宮一動不動。
她覺得不止是她,姜元肯定也有同樣的感受,他親自下場,不惜捨身,既盛寵馮半子,又留下足夠大的把柄。如果承華宮想對付半子,半子簡直滿頭小辮子!結果承華宮還真是坐得住。
想了一息,她打開盒子,見裡面竟然是紅白瑪瑙的食器,有碗有杯有盤,小巧玲瓏。在這裡,紅白瑪瑙也是玉的一種,而且能起出這麼大一塊用來做碗,那這碗袖珍一點也可以理解。
她捧起一隻碗,驚訝的發現這碗在她手上剛剛好。要知道她現在用的碗都太大了,雖然收的禮物中也有小碗,卻是金的,沉得叫人吐血。
這個碗剛好合用。
——蔣彪特意準備的?
這個禮物是花了心思的。
姜禮在旁邊道,“這個好,公主用它喝湯就不會燙手了。”
姜姬放下來,問姜義:“送禮物的人還在嗎?”
姜義點頭。
“叫他上來。”
她沒有見過蔣彪,只收過他的禮物,錢物就算了,最得她心意的,一個是輕雲,一個是蟠兒。
走上來的人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爲還會是一個年輕漂亮的男人,結果竟然是一個年約五旬的老人。他一步步的走上來,腳下極穩,像山嶽立在地上,不動不搖。
以前聽說過用“下盤極穩”來形容武林高手。當看到這個老人,她纔算理解什麼叫下盤穩,跟他相比,其他人走路都顯得腳下不夠穩當,容易摔跤。
他肯定從沒摔過跤。
這個老人在離她十幾步遠的地方就停下來,行五體投地大禮,“小人的主人,蔣太守,特意遣小人來問候公主。”
“你叫什麼名字?”頂上那個女童問。
叢伯不擡頭,看着眼前的地板,“小人無姓,單名一個叢字。”
他聽到那個女童竟然有一絲熟悉的喊他:“叢伯?”
叢伯心如止水,平靜道:“不敢當公主如此稱呼,公主不棄,喚小的一聲阿叢就行了。”
女童不理會,“叢伯,你擡起頭。”
他依言擡頭,直視公主,見公主身旁果然坐着四五個小童,看他都是一臉陌生,唯有公主,眼中的意思是“原來你長這樣”,就像一個只聽過名字的熟人,今天才見到他的真顏。
——公主知道他。
姜姬聽他問:“公主,眫兒呢?”
這個老人雖然一開始上來時行大禮也不看她,但當她讓他擡起頭後,他就坦然自若的直視她了。
“蟠兒不在。”她道。
“公主給他改了名?”
“他跟了我,當然要另起一個名字。”她說。
“是什麼名字?”
“蟠龍。”
蟠龍。
叢伯在心裡把這個名字來回念,目光如電:“公主可是喜他容貌?”
姜姬也坦白道:“蟠兒長得很俊美,我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不過他的臉很容易給他惹麻煩,如果他還活着,如果他遊蕩在外,她真要擔心他的臉不知會招來什麼樣的人。
叢伯沒從公主的臉上看到愛慕或妒嫉,連一絲絲嚮往都沒有,反倒是擔憂。
他沉默半晌,起身道:“……好叫公主知道,蟠兒不在蔣家。”
蟠兒不在蔣家?
姜姬反應過來!這是說他沒死在蔣家!!
完全沒法自控!她的臉上就露出狂喜之色來。等她感受到叢伯的視線,又勉強壓抑下來,努力鎮定。
叢伯看着公主扭曲的臉,總覺得看到了另一個眫兒。小小年紀,想哭、害怕、疼,最後卻總是露出笑來。從忍受到平靜,似乎只有一瞬間,在他警覺間,發現那個小童兒不知何時,就學會了生存。
他看了眼擺在公主案几上的木盒,狀似不經意的說:“蟠兒到蔣家時才三歲,夫人那時也不過十一歲而已,看到蟠兒,總會生氣,主人看到夫人追打蟠兒,說就像看到兩隻小貓在打鬧呢。現在夫人死了。”
他注意到公主的神色有一瞬間的茫然,似乎在回憶,然後終於想起來——
夫人?趙氏?死了?
“蔣太守的夫人去世了?請太守節哀。”姜姬道。
誰知叢伯下一句就說:“而我會殺了蟠兒。”
他擡腳就往下走,聽到身後的公主撞到案几站起來,喝道:“站住!!”
姜姬不知該說什麼,電光石火間抓住一個念頭就開口:“莫非你懷疑是蟠兒殺了趙氏?不可能!蟠兒從來沒怨恨過趙氏!他非常尊敬趙氏!”
叢伯停住腳,“不是蟠兒?”
公主肯定的點頭:“絕不是他!”
叢伯點頭,“我會回覆主人。”他又睇了一眼那木盒,下樓走了。等他走到殿外,聽到樓裡傳來一聲清脆的破碎聲。脣邊勾起一絲笑,大步下了臺階。
“公主?”姜禮看到公主拿着那玉碗舉高,然後放手,玉碗摔到地上,碎成了好幾塊。明明剛纔看到還很喜歡啊,和剛纔那個人聊得也不錯,他不是說了蟠大兄沒死嗎?還答應回去告訴他的主人,不是蟠大兄殺的那個女人。
但公主竟然把盒子裡的每一隻碗都摔了,摔完輕輕說了一句:“我討厭玉碗!”然後指着木盒說,“既然沒法用了就收起來吧。”
仔細想想叢伯的話,再想起以前蟠兒露出的隻言片語,姜姬再看那盒禮物就渾身不舒服!
叢伯回到蔣家,笑意盈盈,步履輕快。蔣彪和禹叔正坐一起用飯,這次回到蔣家後,雖然照舊住在原來的院子中,但侍候的人都不見了,所以只有他們主僕三人在一起。
蔣彪喜道:“阿叢快過來坐。公主可喜歡那禮物?”
禹叔抓着半隻醬鴨,啃得呲牙咧嘴。
叢伯拱手後就坐下來,伸手抓起案几上的一整塊烤羊肉,一邊吃一邊說:“公主大概太討厭照明宮的玉腕夫人了,見到玉碗就不高興,全砸了。”
“咳!咳咳咳!”禹叔嗆到了,臉上還帶着笑。
蔣彪黑了臉,拍桌道:“那馮家女實在可惡!”
其他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都很無奈。
叢伯道:“主人休怒,公主還說,絕不是眫兒殺的夫人。”
蔣彪挑眉,“公主說的?”
叢伯道:“公主說,眫兒十分尊敬夫人。”
這倒是……蔣彪對眫兒的人還是看得很準的,就像趙氏憐惜眫兒,眫兒對趙氏也存着幾分憐惜——讓他相信眫兒會殺趙氏,不如相信是趙氏殺的蔣盛。前者無法想像,後者卻有幾分可能……他捂住側腹,想起自己在年輕時拿短匕給趙氏玩,以爲她不敢用,結果被捅了一刀的舊事。
禹叔啃完鴨子,說:“眫兒奉公主之命殺蔣盛應當是真的。蔣盛在成親當晚就殺了公主的侍女,之後此女的屍體被扔到了城外野墳。而在那之前,馮玉郎帶另一個侍女進宮見公主了。想必是公主見了一個,就想見另一個,結果當時人已經死了,蔣盛交不出人來,公主就讓蟠兒來殺了他。”他擦擦手,站起來走到隔壁的書房,打開櫃子,“眫兒殺了蔣盛後藏身在此,這裡纔有他的血,當時他應該已經受傷,傷得還不輕,之後他從主人牀榻上的暗道跑了。但夫人又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又是誰殺的,這就真的不知道了。”
蔣彪當時是驚怒交加,此時回到家中,再看這件事,確實有很多疑點。
禹叔繼續說,“我抓了夫人的侍女,她們給夫人換過衣服,但換下的衣服上沒有血。如果當時是眫兒殺的夫人,他身上的血不可能不沾到夫人的衣服上。而且,夫人不是被匕首刺死的,是被人抓住頭髮,在地上磕破了枕骨。”
蔣彪握住掌中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
叢伯沉默不語。
禹叔回來,坐下說:“蔣家中可能有不少人恨夫人,而主人走後,夫人又不愛與人交際,可能就是個庶奴,看到夫人來主人書房……或許是他在這裡偷東西,被夫人撞見,索性起意殺了夫人。”他說到前面時,蔣彪渾身殺意蒸騰——只得匆匆改口。
蔣彪道:“……乖兒在下面無人服侍,我要多送幾個人下去陪她!”說罷起身,去找蔣偉了。
蔣珍聽到蔣彪那個院裡發出的陣陣慘叫,去找蔣偉。
蔣偉道,“趙氏死了,他要殺人出氣就由他去吧。”
蔣珍道:“他還殺了阿盛。”
蔣偉冷哼,“如果他不是我的兒子,我都想殺他!”
蔣珍道:“阿彪和大王似乎有了秘約。”
蔣偉點頭,“他不肯說。”
蔣珍皺眉:“他想做什麼?”
蔣偉笑道:“不必在意。不管他想做什麼,總不會坑了蔣家。”
屠豚和幾個役者把巨鼎扛過來,放在一樓,往裡加入燒滾的肉湯,放入大量的花椒、黃糖、鹽塊、醬肉,還有半副豬骨。
前日在摘星宮時,有十幾個獵人送來一隻野豚!屠豚見了以後大喜,生怕公主又把這送給別人吃,偷偷買下來後,連夜斬成數百塊,全部抹上厚鹽藏於罐中,本來打算在摘星宮慢慢炮製,不料公主又突然回宮了,他昨天深夜悄悄把肉全都吊在房樑深處,誰都不知道!
至於剩下的豬骨就簡單了,這不能給公主吃,他就取半副用來煮湯,昨晚他們幾十個役者喝這個湯喝得滿嘴是油,今日公主要做鼎食,正好把這骨頭拿來煮湯給那些傢伙,保證他們吃過一次後就再也忘不了!
濃香飄上二樓,姜智聞到這麼香的味道,不停的咽口水。
姜姬也聞到了骨頭湯的味,把最後一隻裝了冰糖的荷包給姜禮,輕聲囑咐他:“不要太刻意。”
每個小童的腰間都綁着一隻精美的荷包,裡面放着一塊碎冰糖。但只有姜禮、姜義、姜溫、姜儉知道要做什麼:
他們中的一個人,要把荷包掉在地上,讓別人看到其中的冰糖。
她不能主動把那個鄭國的神人送到姜元面前,只能讓他悄悄發現。
姜禮點點頭,姜智指着窗外說:“公主!有人來了!”
從摘星宮飄出去的香味就像一個號令,蓮花臺各個角落裡的人都知道了,不約而同的向摘星宮而來。
“公主回來了!”
“是公主!”
“好香啊……”一個侍人站在迴廊上,手撐着欄杆,努力向前探身,伸着鼻子努力去嗅空氣中那順風飄來的香味。
他回頭看了眼金潞宮,今日大王心情不好……所以他不能溜過去了。
這時又有一個侍人偷溜過來,兩人撞到,都有些不好意思。他們殷殷望着摘星宮,卻不敢提起公主,帶着一絲迫切,一絲僞裝說起了別的事。
“大王還在生氣嗎?”
“還在生氣。”
“死的人是誰?好像是個宮女?”
“就是老圍着大王轉的那個,叫……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