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剛過,陸離與範子旭便退了客房走出客棧,於懷中揣了些乾糧,上馬趕路。經過金華府的官道本有寬窄兩條,然窄道每逢雨天便會格外泥濘,故被拋棄,只剩寬道。
兩人自早晨便守在寬道暗處,靜待夏南路過。
夏南騎在馬背,心不在焉,入了金華府習慣性地邁入窄道卻忽然回神,望着羊腸小道感慨萬千。以往他與陳旭同行時均會選擇窄道,不僅風景獨好,且深邃悠長,着實有一番別樣風味,兩男人坐於馬車內有說有笑,即使從應天府出來內心正下着暴雨,路過此地亦會被良景感染,橫掃陰霾。
如今卻只剩他一人,失神落寞地望着前方巨樹,樹頂的一點墨綠遙不可及。胯下馬蹄漸緩,震得他上下顛簸,他並無所謂,只是呆呆地望着那點墨綠,低聲念道:“自古逢秋悲寂寥...兄弟,你在陰間可還好?”
日上三竿,人影單調,夏南刻意減緩了速度,朦朧中似見到了陳旭的幻影,正在不遠處朝他招手,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在講些什麼。夏南忍不住往前探出身子,卻失了重心倒下,下巴磕在馬脖,驚得大馬揚起前蹄飛奔而去,而他自馬上跌落,與戰虎大砍刀一起摔在地上。
他從地上站起,拍去褲上塵土,四下張望,不見人煙,只是嘆了口氣,擡步走去。
陸範二人守在寬道,遲遲不見人影。
陸離有些煩躁,問道:“師兄,你確定夏南會來這裡?”
範子旭點頭道:“確定。”
“你從哪裡知道的這個消息?”
範子旭雙眉輕鎖迅速鬆開,望向陸離道:“我一個朋友告訴我胡惟庸會派夏南迴福州府,而回福州府必定經過這條官道。”
又等一刻,依然不見夏南人影,陸離便有些坐立不安,呼吸急促且眼神亂飛,忍不住探出身子道:“師兄我去窄道看看,沒準夏南會從那裡路過。”說罷便擡步走去。
範子旭急道:“折柳不要亂走!”
而陸離已離去數丈。
窄道與寬道只隔了一座光禿小丘,翻過便是窄道,陸離剛至丘頂,卻見一人影正於窄道孤獨跋涉,手中砍刀反射着烈日光輝。
不是夏南還是誰?
冥冥之中是否真有定數?
夏南心中驟然騰起一股異樣,驅使他的腦袋轉動,而目光恰好落在山丘之上的寂寞人影。那個毒他孩兒殺他兄弟的陸折柳,他怎麼會忘記?
兩個人四道目光糾纏在一起,未動手已是硝煙瀰漫。天地間一切清明,前後無人,蒼天亦有心讓兩人了卻血仇。
半塵在陸離手中微微嘶鳴,似乎在鼓動陸離邁步前進,與夏南做個了斷,胸腔內躁動的心亦是如此,在他耳旁喊着“殺了他!”。
他擡腳邁步不急不緩下山走去。
夏南將手中戰虎大砍刀握得更緊,拋棄了天地間的一切,全神貫注地盯着陸離逐漸走進。
待到兩人只三丈距離,各自一聲怒吼,蹬地而起,正面衝突。
氣神瞬間裹上半塵,陸離雙眼微收,料想夏南會直面砍來,故意
迎面而上,手腕已做好準備,只待砍刀落下趁勢割其手腕。
夏南卻一反常態,似陳旭附體爲他舔了智慧,佯裝正面砍刀,刀行一半,卻是收刀擡腳。
陸離吃驚,未料到其有此一招,只得收刀架擋,奈何吃不消着夏南的碎石巨力,身子一輕向後飛去,脊背撞上樹幹,疼入骨髓,右手一鬆,半塵險些脫手。
夏南並無情緒波動,如今除了親手砍下陸離的腦袋外已無事能讓他的心起漣漪。見他吃痛,料想他敏捷會有所下降,提刀奔來,砍刀舉過頭頂,卻又是聲東擊西,佯裝落刀,騙得陸離擡刀阻擋,迅速收刀以尾柄頂來,直中他腹部,此次亦是十分疼痛,不得不以手撫腹,卻露了破綻。夏南迅速出刀,正要砍下他腦袋,忽然一陣清風颳過,逼得夏南跳離他一丈開外。
正是“星月劍法”的“孤狼殘月”。範子旭飄零身姿站於丘頂,俯視着窄道上相鬥的兩人。他並不打算出手,雖心中有恨,深知自己對夏南的恨不及陸離一毫。
陸離喘過氣,雖謝範子旭,卻是雙目更狠,幾乎剛從血缸拎出那般,殷紅至極,緩緩直起身子,迅速抖腕劈出一道凌厲斬擊。
夏南擡刀將斬擊劈斷,再起,舞刀如舞棍,兩頭皆歡而滑地前行。
陸離近他不得,便連連劈出數道斬擊,並無效果。而他已行至陸離面前,雙目怒睜,砍刀橫掃而來。
陸離知其砍刀兇悍不可硬擋,便抽身躍開,夏南知其敏捷,見他躲開順勢撩刀而來,力量卻是少了幾分。
陸離見砍刀速度降低,嘴角微翹一抹冷笑,五指開而手掌緊貼刀柄,半塵畫了半圓,被五指再次緊握,刀背枕臂,與戰虎大砍刀正面撞擊,竟將戰虎大砍刀震開出去。
戰虎大砍刀重達五十斤,雖夏南力如猛虎,卻是始料不及,被處了幾十載的砍刀帶開身軀,眼睜睜望着嚴肅陸離的手中半塵劈開自己胸膛,鮮血噴射而出,濺了陸離一身。
雖開了肉見了骨,夏南後退三步半蹲,右手緊握刀柄,左手撫地,鮮血隨着胸膛的劇烈起伏不斷噴涌,已溼了腳下土地。然眼中的仇火燃得正旺,以意志強壓下痛苦。
陸離並無感情,見他如此知他只剩喘氣體力,高舉半塵欲砍下他腦袋以祭奠紅妝亡魂。
夏南又怎會就此認命?區區胸口一刀而已,就算斷了雙腿,雙臂仍在,就算廢了雙手,堅硬牙齒亦能替主人報仇。就算模糊了血肉只剩孤魂,亦銘記血海深仇!
眼前面無表情的光頭先毒殺自己最疼愛的姬兒,又砍死情同手足的陳旭,此仇怎能不報!
他雙目怒睜,注視着斷刀,待到斷刀升至高點,抓住那片刻的停頓,撫地左手迅速握拳而起,氣神纏上左拳,轟在陸離腹部。
拳力之猛,竟讓陸離暫時失去知覺,彷彿世界只剩黑白,片刻之後,猶如一道厲光刺穿他腹部,而後有無數閃電自厲光而出,向四周蔓延開去,無情吞噬着體內血肉。
他身子一輕,向後飛去,撞斷一棵大腿粗的樹幹,後背脊柱幾乎斷裂。
他無力地躺在地上,額頭已是大汗淋漓。
夏南艱難撐起身子,步履蹣跚卻是目標明確,向陸離步步逼近。
範子旭在丘頂看得萬分着急,本欲再出手相助,但以他對陸離的瞭解,若是他出手殺了夏南還不如死在夏南刀下,況且方纔的支援已讓陸離微微煩躁,便只能強忍着心急,緊握無纓劍的指關節已是變得煞白,不到最後關頭決不出手。
陸離臉頰緊貼泥土,嗅着泥土腥臭,想起那個初見紅妝的夜晚,伊人堪比仙女,傾城容顏在燈火下閃着熒光,讓他看直了眼。
他曾埋首於草間,聞着草香泥臭,只爲尋找紅妝謊言中的玉佩。
他曾摟着紅妝肩膀,坐在竹亭看紅日逐漸西沉,彼時刮來一陣清風,帶着泥土的芬芳。
他曾抱着木碑泣不成聲,手腳衣褲沾了不少土漬,奇臭萬分。
是誰贈與的這份痛苦?
正是夏南!
他呼吸漸急促,手掌貼上刀柄,欲握住,卻是無力,眼珠一翻,見夏南逐漸逼近。
雖身子不斷搖晃,雖鮮血已溼了衣褲,雖視線已是模糊不清,夏南嘴角卻掛着笑,戰虎大砍刀拖在地上割出一條歪歪斜斜的土線,嘴裡含糊不清道:“我連陸鷹揚都殺得掉,何況是你這種光頭毛孩。”
陸鷹揚?陸離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十年前的將軍府慘案,亦是眼前男人所爲?十年了,如孤獨飄零一浮萍,十年了,未曾在父母墳前磕過一個響頭,而這一切,亦是拜眼前男人所賜!
疼痛又如何?生死算多少?有氣自腔內狂涌而起,他一聲怒吼,嘴邊帶出鮮血,緊抓半塵,一躍而起,而半塵紅光大盛,一刀要了一丈之外的夏南性命。
陸離怒火不減,喊聲不減,眼淚不減,喊聲不停,半塵不停,砍得鮮血不停,夏南已是血肉模糊,自己亦因過度用力而被上涌的鮮血嗆到,有殷紅自口鼻流出,卻不能阻擋他手上動作。
範子旭踏風而來,奪過他手中半塵,輕拍他的背安慰道:“好了折柳,夏南死了,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
他並未因幾句話而息了情緒,試圖從範子旭懷中掙脫出來,卻是將自己逼昏過去。
數日前,福州府。
百姓一早便見夏府沒了高樓,以爲夏南又發了雷霆,不敢自夏府門前路過,後有一人指着夏府大門道:“怎麼夏府的守衛都不見了?”百姓這才壯着膽子往前幾步,透過大門見到院內只剩一堆瓦礫,不由得議論紛紛。
“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啊,一早醒來就這樣了。”
如此兩日,夏府再無動靜,有膽大者偷偷潛入夏府,卻見夏府已成空宅,便出門揮手大喊道:“大家快來,夏府空了!而且還死了不少人!”
衆人一擁而入,果見夏府已成空宅,院中躺着數十屍首,約是夏府奴僕。有人找到陳旭,朝他啐了一口惡罵道:“我認得這人,這人是夏南的管家,一定幫他出了不少折磨我們的壞主意!”
“對,這種人死了太便宜他了!”
一人一腳將已經發臭的陳旭屍體踢得散了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