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雀似乎根本沒有想到得到的答案,文嬛兒竟然會瘋,一時之間竟凝了下去,許久之後才細聲的道了句,“怎的會……瘋了呢?”
“許是老父失蹤,受到了什麼刺激吧!”韓贇插嘴了一句。
“那我的病,該如何是好?”小云雀再度低喃了一句,擡眸起來看蘇青鸞的時候,下了逐客令,“幾位客人今日想問的也該問夠了,奴家身體不適就不便待客了,請回吧!”
蕭肅容訕訕然的看了蘇青鸞一眼,見她也沒有想再問的了,於是道:“希望韓大人,這次沒有騙我們。”說罷,別有深意的看了韓贇一眼。
他們二人出了廂房,走出時還遠遠聽到韓贇那癡戀的聲音傳來,“我的心肝寶貝,你就莫愁了……本官別任他處,一定爲你贖身,將你帶上。”
二人轉身下了花樓,並行而走,蕭肅容生得倜儻,蘇青鸞一身男裝顯得風流,倒是惹得不少姑娘注目。
穿過胭脂叢,蕭肅容將雙臂一展,伸了個懶腰,“這韓贇也真是好笑,明明怕自家的夫人,怕得要死,偏偏還又這般風流多情。”
蘇青鸞看了蕭肅容一眼,脣邊譏諷一笑。
蕭肅容不依了,“你笑什麼?”
蘇青鸞步履一頓,不禁回望了剛纔從小云雀出來的房間方向,她深許的一眼,滿是唏噓,“你難道看不出來,這韓贇口中的夫人,其實並不存在嗎?”
“什麼?”蕭肅容忽然心中一震,“你的意思是?”
“他的夫人已逝。”蘇青鸞說罷,又看了蕭肅容一眼,很滿意他此刻的震驚神情,於是繼續擡步往下走,步出了牡丹樓。
天階夜色涼如水,二人走在南安街上,風也沾衣,露也沾衣,一邊的繁華襯映着另一邊的蕭瑟,風景此處獨有。
蘇青鸞走在前頭,似乎有了下一處的目標。
蕭肅容趕緊追了上去,再度與她並肩而行,追問:“你是怎麼看出韓贇夫人早故的?”
“他有心病。”蘇青鸞衝蕭肅容一笑。
這一笑,倒是令蕭肅容有些無所適從,她極少這般平和的說話,亦少有這般溫柔的笑,似乎……也只有說起與“心”有關的時候,纔會顯現出這般神情吧!
但聞得蘇青鸞說:“韓贇身上其實並無被夫人凌虐的痕跡,但卻念念不忘,就連暈倒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你還記得是什麼嗎?”
被蘇青鸞這麼一說,蕭肅容倒是沉住了。
“如若他夫人在世的話,怎由得他常到青樓,此時深更,懼內的人怎會夜不歸宿呢?除非夫人不在了,無人管轄。越掛在嘴邊的東西,越是一個人重視的東西,那韓贇有心病呢!”
蘇青鸞再度抿脣一笑,雙手負在身後,腳下跨步往前,厚底皁靴踏着路上青磚,信步由繮,“想來他夫人與他必定情深意重吧!必有彪悍之處,必有過人之處。那小云雀不知何處與他夫人有相似的地方,所以韓贇才癡念不已,流連青樓。”
“有些人如果失去了某樣東西,或者最心愛的人死去了,有人過些時間會淡忘,可有些人卻會在心裡不斷的告訴自己,這個人還在,影響着他的心緒,這是一種心境障礙之症。他或能走得出,或走不出,失落狂躁或悲傷,哎……真沒想到,那韓大人也是個有病的人!”
蕭肅容聽着蘇青鸞這些話,心中滿是難以置信,總是覺得她所說之言過於荒誕無稽,他只能無奈扯扯嘴脣,譏諷一笑,“又來了!”
這女人,就愛胡謅!
夜深了,牡丹樓的花燈徹夜不滅,笙歌夜魅,紙醉金迷。
牡丹樓中常見的一幕,韓大人總喜歡來尋小云雀,常有從把酒言歡,到痛哭流涕,小云雀總是抓不準這個韓大人的心思,只能隨機應變。
好似此刻,韓贇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自己在未登科的時候,一心只讀聖賢書,是他的娘子夜的磨豆漿,日賣豆腐養他一路……
韓贇說到動情處,總忍不住將頭靠在小云雀的肩膀上,哭得眼淚鼻涕都往她的肩頭上流。
這種噁心的勁,小云雀在心中嫌棄不已,可口中始終保持着該有的職業道德,安慰着她的恩客,“她真是個賢惠的妻子。”
“誰說她賢惠了?”韓大人又暴怒而起,“一不順心了,回家就拿擀麪杖打我,有一次還用烙鐵燒我,我……我委屈,想我堂堂才高八斗,怎會娶了個母夜叉?幸好我後來高中,當了官……”
小云雀嘴裡安慰着,但已然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她都開始忍不住翻了幾個死魚眼給他了。
這些話,韓贇對她說了不下百遍了。
真是什麼人都有,就偏偏有這樣的恩客,逛青樓不騁風流,就爲了一遍又一遍的說他那破往事。
小云雀算了算時辰,該下逐客令了,於是又開口道:“大人,您該回了,不然你家夫人又要打你了。”
那韓大人上一刻才痛哭流涕,爲他那不堪回首隨水東流的往事而悲傷,這一刻又忽然憤怒不已,“想我如今是什麼樣的身份地位,她敢?看我……看我回去不給她下馬威,重振重振夫綱,她都不知道自己丈夫姓甚名誰了!”
說罷,韓贇罵罵咧咧的忽然衝出了廂房,出了牡丹樓,趁着夜色一路憤怒往回跑。
夜色清涼,這肥胖的官老爺許久沒有這般風一樣的馳騁過,猶如回到了少年情景,他貧困潦倒時,夜半讀書回草廬,伴隨着夜色而歸。
這一路跑着,韓贇的腳步從一開始疾疾狂奔,氣喘吁吁而不自覺,到越跑越放慢了腳步,停了下來的時候,擡起頭來,印象中那個破敗草廬輕薄木門的光景早已經不復存在。
現在的是,他所上任的朱門府邸,一雙燈籠掛在府門前隨風招搖,還有那守門的門子蹲在柱子邊上打着瞌睡。
十年苦讀寒窗下,一舉成名天下知。
他從一介寒儒,到今日頭頂烏紗,全靠着那個與他相伴貧寒的女子一路走來,他推開了那道門,走了進去。
府門之內,他每日下衙都不願回來的,獨自一個人面對那冷冷清清。
循着月色,韓贇踏進了後院處的廂房裡,推開那房門,月色照映着裡面的悽清,儼然是一個靈堂,靈堂的正中間擺着牌位。
上寫着“吾妻雲雀之靈位”。
韓贇站在靈位前,佝僂着腰身,這天命之年的男子此刻從照在地上的影子看來,猶如耄耋老者般彎曲着,人猶如青松,心境已蒼老。
他對着靈位,聲音枯澀的說:“雲雀,我回來了,今日豆腐賣得怎麼樣?生意還好吧?”
那往日相依爲命的光景,韓贇笑着笑着,又哭了起來,“你何苦那麼彪悍呢,生意不好,沒人買你豆腐,何苦回來就對我發脾氣呢?”
“夫人啊,你看我今日風光,你好歹也是個官夫人,賣豆腐,太丟人了。”
“每次你收攤回來總悶悶不樂,你嫌我無用,嫌我孬種,嫌我慫……你看我現在還不是堂堂的縣太爺。夫人啊,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的!”
“最是過分的那次,你居然拿燒紅的鐵棍烙我,不該啊,痛呢夫人!”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處,“這裡痛,到現在還痛……”
說着,他忽然狂笑了起來,帶着那種被母老虎壓迫許久翻身的痛快,他搖着頭,如今他已經不需要再受夫人的氣了,她亦埋在地下長眠,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過來給她上柱清香。
檀香嫋嫋,插在香爐上。
但手卻久久不願離開那柱香,亦見他淚流滿面,一哭起來,雙頰邊上的肥肉就不住的顫抖,“夫人,你受了地痞流氓的調戲,爲何不告訴我。”
只當你脾氣不好,母大蟲,母夜叉!
直到後來,才知道你爲了掙那兩個錢,受了多少的委屈,韓贇忽然趴在香案上痛哭了起來,“早知你受了那種委屈,我考取了功名又有何用?”
如今,你也見不到了。
他擡起頭來,對着靈位扯開了一抹陰沉的笑,說:“雲雀啊,等我升遷別處,我就帶你一起赴任,定不騙你!”
夜風吹襲,春寒料峭,抖得牡丹樓中此時正待就寢的小云雀忽然一聲噴嚏聲起,隨口罵罵咧咧了句,橫豎今日無恩客上門,她便早早的滅了燈。
此處燈火通明,一路蜿蜒至南安街,天階夜色涼如水,越往南走,越顯得悽清無比,只剩下風露沾衣的蘇青鸞與蕭肅容。
“韓贇心病已深,渾然分不清現實與幻想,只依憑着記憶,時而接受了夫人逝世的事實,時而將青樓中的小云雀當成自己的夫人,此爲心境障礙,認知出現了混淆的病症。”蘇青鸞說着,擡頭看了一下天色,娥眉間有淡漠一切的神色,她說:“不說韓贇了,今夜還不得閒呢!”
“去張趙二人家中?!”蕭肅容猜出了蘇青鸞的心思。
她今夜一直在追尋這三人的線索,而今這裡距離張趙二人的家最近,蕭肅容也是很輕易的就猜出了蘇青鸞接下來的目標。
蘇青鸞側首深許的看了蕭肅容一眼,“你也不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