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夜雨過後,所有好的壞的,纏綿的繾綣的,盡數在這場好雨中悄然流逝。早晨推開窗戶的那一刻,迎面而來一股泥土的清新味,竟驚覺昨夜院中的修竹,竟也悄悄的拔了個。
蘇青鸞穿着素白的內襯,外衣昨夜浸了水還未乾,於是她隨便拿了蕭九的披風便披在身上,一頭長髮直直的垂下,沒有束起,也沒有挽住,任憑墨發如瀑傾灑在兩肩側,素淨淡雅得如同芙蕖出水。
她醒來時房中已無人,低頭淺笑間,昨夜繾綣彷彿春閨一夢,他的吻落在全身處,手指撫過每一寸時的戰慄,那細密的溫柔包裹住全身時的種種,以及他的人,他的身及其味道,彷彿……一切夢幻得不似真的。
若不是落紅如許,她都甚至在懷疑,一切是否當真?
她身子微微往前傾,探出窗前伸出手將修竹末端處殘留的水滴接在手心裡,晃了晃,映着晨曦朝陽,竟蘊了五顏六色在其中。
修竹邊不知道種植了什麼,竟在枝椏上結滿了青綠小果,蘇青鸞好奇之下摘了些許,淺淺咬了一口,酸倒了牙,一張小臉頃刻皺成一團。
正巧此時,院子裡伺候的老嫗端了一套一羣進來,是公子今早出門時吩咐她去買幾套新衣衫給姑娘的!
但老嫗見蘇青鸞時,臉色帶了幾許難看,昨夜送薑湯一事,這女子在她眼中,除了粗暴無修養之外,便又多了幾許輕浮不自重的感覺。
端衣衫進來時,老嫗道:“公子出門前吩咐了,叫老奴給你買幾身新衣衫,放在這了。”說罷,還未轉身去,便又回頭盯了蘇青鸞幾眼。
蘇青鸞見她神色遲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於是道:“有話但講無妨。”她披着這披風便斜斜的倚在窗邊上,細細的撥弄着手裡的青果子。
漫散,無規矩!
老嫗在心中又多數落了蘇青鸞一番。
但既然蘇青鸞都讓她有話直說了,老嫗也不客氣,“如此,我也不客氣。奴當年是公子的乳孃,自幼看着公子長大,公子如何老奴是再清楚不過了,雖說尊卑有別,但奴還是一直將公子當成親生的看待,這麼些年也一直守着等他回來,指待他繼承城主之志,娶一個賢良淑女,舉案齊眉。”
蘇青鸞點點頭,“倒也是個忠僕,辛苦老人家操心了。”
老嫗被蘇青鸞這一說,當即有些噎住了,“我要說的,哪裡是這些?”
“那你要說什麼?”蘇青鸞擡起頭,不懂的看着老嫗。
這女子,輕浮孟浪還不知好歹。
於是老嫗乾脆直言了,“姑娘莫怪我說話難聽,夫人死後便是我在照料公子。公子向來文武全才,兼又心性單純,無論身家品行, 他都當得匹配雲城最好的姑娘。”
蘇青鸞聽到此刻,才琢磨出這老嫗話裡的意味,她擡眸起來看着她,饒有意味的將一隻手拄在下巴處,認真聽講,“原來是嫌我配不上你家阿九啊!”
老嫗也沒將話說得太難聽,只是道:“公子將來是要繼承城主之位的,城中閨秀自然多的是可挑之人,但無論如何,總該於公子前程有益纔是。”說着,老嫗頓了頓,瞅了蘇青鸞一眼,“我聽說,姑娘先前,是看守義莊的?”
“嗯哪,順帶幫人治點病!”蘇青鸞點點頭。
老嫗哼笑了一聲出來,“未來的城主夫人,無論如何總不能是個與死人爲伍的吧!”說着,老嫗也是覺得說話留些餘地,話鋒一轉,道:“都尉府的小姐,自幼與公子便情篤,論品貌家世,想必城主最後欽定的也會是這般人選,我知姑娘清清白白的,公子也是個心軟的,必定會給姑娘一個好生的安置,還望姑娘自重。”
“原來如此,黎薰兒啊!”蘇青鸞意味深長,回想起當時她一醒來便一把抱住蕭九的模樣,蘇青鸞拿起一顆果子一用力,果漿便捏爆了出來。
老嫗見狀,更是頻頻搖頭,轉身往外走出時,口中不斷喃喃着,“夫人在天有靈,千萬保佑!”
蘇青鸞聽着刺耳,這老婆娘,怎得如此饒舌?
想着心裡煩躁,乾脆拿起一個青果朝她後腦殼扔了過去,“啪”的一聲正好打在老嫗的頭上,氣得老嫗回過頭來瞪着她。
蘇青鸞立刻將目光轉向窗外去,裝作一副“不是我”的模樣,看看外面的花花草草,順帶來了一句,“天氣可真好呀!”
老嫗氣得臉色鐵青,暗道了一句“不知所謂”後,忿忿的離開了。
蘇青鸞輕哼了一聲,將手裡那些酸果子全扔回窗外去,看了一眼老嫗拿來的衣衫鞋襪,乾脆赤着腳走出。
琳琅如玉的足尖,踮在外頭的石板地面上,側側輕寒自足尖傳來,泌人心脾,倒是降火解燥。於是,蘇青鸞乾脆就這麼一身素衣隨着披風,赤足逛了一遍蕭老九居住的地方。
聽說,自當年他被診爲失心瘋之後,便從城主府裡搬出來了,一直居住在這裡,貼身伺候的就只有這麼一個愛嘮叨的老太婆。
她沒有下院子,一路順着廊庭而走。
雖說只是一處小院落,但到底世家公子,便是再小也是一處兩跨兩進的院落,她順着廊庭走在整潔的道上,一路將這處地方摸了個遍。
後頭比較清休,除了無人居住的小院之外,便是偌大一口井停在院落正中央。
蘇青鸞好奇往前走去,挨着井邊一看,卻發現這竟是一口枯井,下面沒水,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道留着作甚。
正當蘇青鸞側着頭看井底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蕭九的聲音,“當心一些,這口井可深着呢,掉下去可不好找。”說着的時候,已經有一隻手攬過她的肩,收進他懷裡了。
蘇青鸞擡眼一看,正好他的一邊顏收入眼底,這俊朗的輪廓倒是足以像老嫗說的那樣,自當匹配最好的女子。
如此一想,蘇青鸞心中又不快了,她推開了蕭九,這才發現他手裡居然拿着適才老嫗端去的衣衫,想必是回來去到房裡沒尋見,便一併帶了過來。
“即便春夏風暖,但昨夜剛下了一場雨,四處沾溼帶寒,應當小心身子纔是。”他說着,伸出手便拉着蘇青鸞離開這井邊,往這裡其中一間屋子走去。
蘇青鸞訕訕脫開他的手,兀自淺笑,卻冷硬的道了句,“我喜歡,你管得着?就是沾溼帶寒,那也是我自個福薄,不配!”
這可不是蘇青鸞平時的說話風格呀!
蕭九一愣,盯着她看了一眼,兀自好笑道:“誰人惹我家青鸞生氣了,竟也開始扭捏矯情了起來?”說着,再度牽起蘇青鸞的手往前,蘇青鸞不肯,蕭九手勁強硬,道了句,“聽話!”
而後便強將蘇青鸞拉往屋內去。
蘇青鸞看着這個拉住自己的男子,心中略微疑惑了起來,“你是……阿九?”這般性格冷硬的模樣,不是蕭肅容,也不是昨夜那個已經治癒了的阿九!
還是雙魂症的其中一個!
蕭九神情沉了一下,低低的“嗯”了一聲,沒有否定。
不該呀!
昨夜她分明感受到兩個不同的人格融合一處,無分你我了,那個纔是原本的蕭肅容,蕭老九的模樣,怎的今日,又不好了呢?
在蘇青鸞怔忡的當間,蕭九卻將她整個人攬入懷中,低下頭吻住她的秀髮,發間微微清香讓他心緒平穩,他道:“沒事的,我一直都在,絕無負你。”
他以爲自己在想什麼?
“阿九如此情深,難怪與黎薰兒那般情篤!”蘇青鸞不冷不熱的說了句,而後推開了他,在蕭九不明所以的時候取過他手上的衣衫,兀自轉身進裡換了起來。
蕭九站在門外,仔細回想着蘇青鸞這話,一時不明白她怎麼忽然又提黎薰兒了。他乾脆將身子靠在門邊,“這又與黎薰兒有什麼關係?”
蘇青鸞換好了衣衫,將門一開,蕭九差點跌了進去,正好撞上蘇青鸞難看的臉色。
她冷笑了一聲,學着老嫗的語氣那般拿捏語氣,道:“公子將來是要繼承城主之位的人,城主夫人人選必定得是雲城頂好的閨閣千金,我看那都尉府家的小姐就不錯,況又自小與阿九你情篤。”
“情,情篤?”蕭九差點沒被蘇青鸞這話嗆死,“誰與她情篤?”
不待蘇青鸞迴應,蕭九反應過來,“定是軒媽又多嘴饒舌了。不過是母親在世時曾說過,黎家那小丫頭堪配我家阿九的話,她就記下了。”
“還有這等隱情呢!”
蕭九知道這事提不得,便直接將她一攬入懷,偏偏她手上還有幾分功夫。蕭九這一攬蘇青鸞不依了,一記手肘撞在他胸懷上,當即痛得他悶哼了一聲出來,但還死死將她扣住不肯放手。
蕭九如此咬牙,蘇青鸞也不敢再下手,只得訕訕的。
蕭九似乎很疲的模樣,將手按住她的頭趴伏在自己懷中,“我知道自己心悅着誰便好,其他人說什麼都做不得數。更何況,我這次回來不是爲了城主之位,也不是爲了黎薰兒。我就是爲了查明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唯有此事真相大白,方能治我心病。”
“你能懂我嗎?”他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她。
聽着此刻蕭九的心跳聲,平而緩,強硬且又溫柔,總是有意無意間讓她恍惚,究竟他病好了沒有?
彷彿昨夜那個痊癒了的蕭九,又回來了。
蕭肅容是他對這世界美好向往的另一面,沒見過人世間的險惡,沒有那些黑暗血淋淋的記憶,如同一張白紙那樣,隔絕了蕭九所有的記憶。
就這樣,才能活下去,否則……他就像昨天在凌雲閣那樣崩潰了,興許就徹底瘋了。
在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機制,像蕭九這樣的,一旦承受的痛苦心理無法負荷,爲了求生存,他的靈魂會自動衍生出一個適合生存下來的“我”出來。
十年來,蕭肅容都在錦城,遠離雲城這片傷心地。
可昨天在見到母親靈位的那一刻,所有過往全部被勾起來,他一直逃避面對的那些血淋淋的東西,還是必須去面對。既然如此,蕭肅容的存在就沒必要了,於是……兩人融合了!
有了這麼一個想法,蘇青鸞沉默了下去,就這麼趴在他的懷裡,聽着他的心跳,在這恍惚之間她問了蕭九另外一個問題。
“你是不是已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