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紅顏銀鞭

烏雲堆積,星月無光,天地間漆黑一片。

夜風拂面,狄青心中卻是一片火熱,葉芝春寥寥幾語,豪氣迸現,狄青既是心折,又是愧慚,心想:“爲人當如這般,方不虛此生。自己如果一直流亡江湖,那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一直以來,只要想到自己之事,他不是憤恨就是悲怨。此刻驀地想通,若是身份地位如葉芝春這般威赫,嚴懲惡霸潑皮,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又或是身具灰衫老人和那黃衣老僧的武功,又豈能容忍戚老四一家這樣的慘案發生?

轉念又想:“如此這般下去,當真永無出頭之日,若是投奔葉大人軍中,倒是避禍上策。可是我狄青大好男兒,豈可臨難託庇他人護佑。嘿嘿,狄某才一十六歲,就算伏罪論責,罪不當死,他日未必不能建功立業,成就自己抱負,何必寄人籬下?”

如此想來,多日來的迷茫惘傷一掃而光,狄青決定迴轉汾州投案自首。回到後殿,看着熟睡中的冷青,良久,才自言自語道:“小兄弟,你的病也無大礙啦,狄大哥這次是真的去了,你自己保重吧。”轉身出門,頂着星月前行。

走了約有半個時辰,隱隱聽得前面林中有兵刃相擊之聲傳來。狄青走近幾步,只聽有人嬌聲叱吒:“幾位還不服輸嗎?”

聲音甫入耳中,狄青心頭突地一跳,急忙奔進樹林,遠遠躲在一棵大樹後,探頭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幾個人相鬥正酣,旁邊兩個高猛彪悍的敞衣大漢,各手提一隻紅燈負手觀戰。

場中間那女郎綵衣飄飄,手中一根銀光閃閃的長鞭盤旋飛舞,雖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

激鬥中,驀聽她一聲嬌笑,叫道:“着!”長鞭橫圈,鞭頭正中圍攻她三人中,一個使劍漢子的左臂。那使劍漢子大叫一聲,跌了出去,肩膀汩汩流出血來。

另外兩人,一個矮小老者手拿一杆花槍,身手快捷,花槍或挑或刺,招法狠毒迅疾;一個乃是一位道人,手持兩把戒刀,進退間,刀光霍霍,身形變幻靈動。

兩人見那使劍漢子受傷,都是一驚,一挺花槍,一掄戒刀,雙雙撲身來救。

女郎嬌笑聲中,收鞭退身,傲然問道:“三位可是還要鬥下去麼?”笑靨如花,明媚嬌憨,狄青看的又驚又喜,這女郎不是別人,赫然正是他見之不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的綵衣少女。

這邊,花槍老者怒吼一聲,挽個槍花就待撲上。受傷漢子長劍擺動,阻攔住老者,拱手道:“姑娘鞭法精絕,我們兄弟認栽了,咳咳...請問姑娘芳名,師承何門何派?也好讓在下知曉,咱們是折在那位高人的手裡。”

綵衣少女笑道:“怎麼?就憑你們三個,以後還想找本姑娘的麻煩嗎?”

那漢子自知憑着三人的武功難以取勝,況且旁邊還有兩個虎視眈眈的彪形大漢,看摸樣亦不是善於之輩,但若是就此而退,又心有不甘,悻悻道:“大家都是爲那件物事而來,姑娘憑什麼阻攔我們太湖幫?”

綵衣少女緩緩揮動銀色長鞭,嗤笑道:“就憑你們打我不過,這還不夠麼?”

手使戒刀的道人氣極生笑:“好,好,好!”連道三聲“好”字,戒刀插回腰間,冷笑道:“姑娘武功高強,在下欽佩。咱們兄弟學藝未精,也無話說。嘿嘿,但世間未必無人強過姑娘,你想要獨佔通天犀帶,怕也不容易。”

兩條彪形大漢聽了“通天犀帶”四字,俱皆眼中寒光一閃。

綵衣少女輕舞銀鞭,淡淡道:“這倒不勞閣下費心,本姑娘對‘通天犀帶’並不感興趣。但是,凡是染指此事的各門各幫各派,都需過了我們這一關,看看你們夠不夠資格進洛陽城。不妨告訴你,我們是關外的地獄門。今天你們運氣好,碰上的是我,若是碰上我大哥,現在恐怕早就喪命了,哪裡還有這麼多廢話?”

三人相互一望,地獄門的名頭甚是陌生,簡直聞所未聞,又聽這少女的口氣如此狂妄,均感氣憤,但經過剛纔一番爭鬥,知道這少女的武功卻非三人可敵。

受傷漢子似是三人之首,神色黯然,低聲道:“走吧。”道人和花槍老者怒目橫了一眼,扶着受傷漢子快步出林。

狄青昨天響午目睹綵衣少女振臂摔跌酒店掌櫃一幕,就知道這少女武功極高,卻不曾想竟是如此卓絕。瞧那出林而去的三人,個個面相兇惡,顯非良善,被少女三招兩式的輕輕鬆鬆敗退,不由暗暗喝彩,心折不已。

正尋思該不該出去相見時,突聽綵衣少女嬌聲喝道:“樹上躲躲藏藏的好朋友,還不出來麼?”

狄青大窘,只道自己行藏被少女察覺,正要走出。左前方場中樹頂簌簌聲響,跟着一個破鑼也似的沙啞嗓音笑道:“姑娘好功夫,咱們夫妻躲得這般嚴密,還是沒能逃過了姑娘靈敏的耳目。”

狄青不虞樹上還藏有敵人,一驚止步。樹上兩人長身一躍而下,當先黑衣男子四十多歲,腰佩長劍,長得黑如墨炭。

他身後的女子卻甚是年輕,一身紅緞勁裝,體態豐腴,雙腳剛一沾地,手裡已多了兩柄精光四射的短劍,嬌聲道:“小妹子好大的口氣啊,不過,你可不能用鞭子戳姐姐的肩頭哦,姐姐怕疼呢。”

不等這幾句話說完,女子突然揉身而上,已閃電般向綵衣少女刺出三招。這紅衣女子軟語柔聲,笑意盈盈,出手卻極是狠毒,驀地撲來,每一劍刺出都好像是和對方結下了什麼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劍就將綵衣少女刺死。

綵衣少女斜退避開,沒想到這女人說打就打,雖驚不亂,喝道:“來的好,姑娘就偏偏要戳你的肩頭。”手裡長鞭飛舞幻化成一團銀光護在胸前,只聽得一陣叮叮叮之聲不絕,猶如錦弦急奏,眨眼間擋住紅衣女子攻來的七八招毒辣的劍招。

紅衣女子眼見突襲無功,短劍虛晃一招,抽身後退,笑道:“哎呦,小妹子功夫俊的很吶,姐姐打不過你啊。”

她突進突退,腰肢搖擺猶風中蓮荷,笑語溫存似家常閒話,彷彿和綵衣少女乃是熟稔多年的閨中密友一般,而剛纔招招可斃人命的狠辣劍刺,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綵衣少女眉間隱現怒色,口裡卻同樣嬌笑道:“客氣,客氣,姐姐出招之快,變招之急,小妹可欽佩的緊...”說話聲中,掌中長鞭突地無聲無息飛出,直到鞭梢捲到紅衣女子背後,才聽到“哧”地一聲急響,這一鞭速度之快竟尤在聲音之上。

紅衣女子驚覺時,眼前銀光閃動,銀鞭倏地兜卷,紅燈微光映射,鞭頭燦然晶亮,居然裝着十多把明晃晃的雙刃小刀。綵衣少女惱她突襲行徑卑劣狠辣,這一招竭盡全力要傷紅衣女子於銀鞭之下。

紅衣女子肩頭下矮,身子急縮,滑開三尺,叫道:“啊哈,小妹子你好壞...啊喲...”

這女子在迅疾的鞭勢中仍笑靨自若出言調侃,一句話未完,豈知銀鞭竟在瞬息之間暴伸暴長,直如有一隻無形的怪手暗中夾着鞭頭一般,她閃的雖快,長鞭原式不變跟着前進。紅衣女子花容失色,“啊喲”一叫聲中,鞭頭已堪堪點上肩頭。

狄青躲在樹後,睜大了眼睛觀看,這一鞭的威勢,比之方纔打傷那使劍漢子的一鞭,不知強悍了幾倍。

方纔,紅衣女子短劍一輪急刺,綵衣少女稍有不慎,固當血濺當地;而此刻,綵衣少女這悄無聲息的凜厲一鞭,紅衣女子若是中招,恐怕整個肩胛都將碎裂。

狄青見兩人笑語如花,溫婉言談之際,卻都趁着對方沒有防備之時痛下殺手,無論心計之深沉還是出招之陰毒,這兩人端的不分伯仲,只瞧得咋舌不下。

黑衣男子始終負手立在一旁,黑臉膛微微上揚,一片倨傲神色,似在仰觀夜空。綵衣少女使出如此神妙莫測的鞭法時,他雖彷彿對周遭劍刺鞭往的激鬥渾不在意,但面色卻倏然一變,冷冷道:“烏龍鞭法也沒甚麼了不起!”

他啓口說“烏”字時,手已經按在腰間的劍柄上,“龍”字落下,長劍出鞘,流星般飛出搭上銀鞭鞭頭,一句話說完,劍光閃動格開長鞭,解了妻子迫在眉睫得危殆。

綵衣少女讚道:“好劍法!”聽他叫破自己鞭法來歷,不禁稍稍一驚。

黑衣男子長劍和她銀鞭相交,微感臂膀痠麻,心下也吃了一驚,面上仍氣定神閒,朗聲道:“小姑娘好深厚的內力,在下領教領教烏龍鞭法,看姑娘能否也阻擋得了咱們夫妻不去染指‘通天犀帶’?”

黑衣男子話音未落,突然之間,右首站立的敞衣大漢急縱而出,左手提燈,右掌疾伸,呼地拍向黑衣男子前胸。

黑衣男子武功本非泛泛,又一向自視甚高,見兩個提燈大漢都是一身短衫的傭僕打扮,是以始終未加以留意。猛見這大漢一掌劈來快速絕倫,長劍未及運起,忙揮掌橫擊,呯地一聲,兩人掌力相交,黑衣男子蹬蹬蹬蹬連退四步,身子連晃了兩下。

敞衣大漢一掌擊下,立即躍回原處,輕描淡寫的說道:“十年了,黑麪煞神的武功也沒什麼長進啊。”

紅衣女大驚,搶到黑衣男子身旁扶住他後背,感覺男子的身子微微冰涼,顯然受傷不輕。二人眼望敞衣大漢,突然齊聲驚道:“原來是你!”

大漢道:“賢伉儷還記得我,很好,很好。”

另一個大漢接口道:“紅黑雙劍,既已經認出我們,怎地還不走?”

黑臉漢子正是向以掌劍雙絕威震兩浙的“黑麪煞神”百大龍,她妻子夏雨雪,善使兩柄精鋼短劍,往往溫柔媚笑之際殺人於無形,有個綽號叫“笑羅剎”,因夫婦常年着裝黑紅色衣裳,武林中人合稱二人爲“紅黑雙劍”,江湖上名頭不小。

這邊,狄青料想提燈大漢傷了黑衣男子,夫妻兩人定要上前廝殺,勢必又是一場龍爭虎鬥。

哪知百大龍抱拳一鞠,啞聲道:“嘿嘿,好霸道的寒冰掌力,十年後百某仍不是閣下敵手,佩服!佩服!”夏雨雪一言不發,攙着丈夫快步奔出林去。

這變故突如其來,綵衣少女既感詫異,又覺無趣,翹起嘴,對打傷百大龍的大漢抱怨道:“辛二哥,你不講道理,咱們事先都說好了,由我一個人打發這些江湖人物。如果我打不過人家了,你們才能出手的。我又沒有打不過那黑鬼,你幹嘛就打跑了他?辛大哥,你說是不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問另外一個敞衣大漢。

那傷人大漢心中一凜,這綵衣少女自幼苦練武功,首次離開家門闖蕩江湖,處處充滿了好奇,這次揹着主公非要在城外阻敵,事前曾百般囑託二人,全由她出手料理敵人,兩人不能隨便插手。

大漢當下尋思:“那百大龍成名江湖,已垂二十年,自己唯恐小姐有失,未能深慮便即出手,破壞了小姐興致,可惹得她不高興了。”

狄青看這大漢只一掌就打得黑衣男子負傷而走,想不到他如此武功竟會爲人奴僕,暗暗驚異。

瞧兩人都是一般身高體壯,不但裝束打扮一模一樣,長得也均是豹耳環腮,就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只是另外一個稍稍高些就和半截鐵塔似的,自己身材雖高大,比起他來還是矮了半個頭。

此時那身材稍高一些的大漢,鐵塔般的身子正彎腰施禮,說道:“二小姐無須着惱,這黑臉漢子名叫百大龍,十年前雖是二弟的手下敗將,但武功不弱。二小姐千金貴軀,怎可和這等莽夫一般見識。主公如果知道咱們這般胡鬧,那還得了?”

綵衣少女曉得他這番話的意思,很顯然是說自己武功不及對方,心中大是不服, 但素知辛大哥爲人敦誠厚道,他既如此說,恐怕當真如此,嗔道:“我打不過辛二哥,可就未必打不過這黑鬼。辛二哥,下次你不許出手幫我啦,哼,咱們回船上去。”

辛二哥鬆了口氣,怕她無休止怪責,急忙應允。當先引路,三人向北方奔去。

林中立時靜了下來,狄青又待了片刻,確定暗裡無人方走出來。

雲淡星稀,冷月窺人。

狄青恍惚覺得,方纔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鬥,尤如一場夢境,尋思:“聽他們言語之間,好似爭奪什麼物事。”

想起那紅衣勁裝女子言笑間的陰狠毒辣,身上驟感一陣寒意;又想起綵衣少女雖不通世務,但心計之深殊不輸於紅衣女子,不禁凜然生懼,暗道:“通天犀帶?那是什麼物事,竟讓人性命相搏?”

正自琢磨,忽聽得身後不遠處又傳來兵刃聲響,隱隱夾着呼叱之聲,頓時暗叫不好,猛地想起紅衣女子夫婦行去的路徑正是山神廟方向,莫非二人又遇強敵?

這樣一想,狄青心中掛念冷青,忙返身奔向山神廟。一路疾奔,片刻就來到山神廟前,呼叱叫喝聲卻已不聞,正欲推門進入,廟內驀地傳出一聲大叫,正是冷青的聲音。叫聲脆嫩中帶着驚恐惶懼,似乎突然見到了甚麼極可怕物事。

狄青關心情切,一手哐地推開廟門,叫道:“小兄弟,怎麼了?”一手橫胸,大踏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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