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看到屋內有人,顯然也嚇了一跳,失手掉進屋裡,顧不得疼痛,顫聲問道:“誰?”
狄青道:“我!”說完,想起這小孩也不認識自己,忍不住“哈”地一笑。
冷青聽到笑聲,吁了口氣,拍着胸脯道:“哦,原來不是鬼,嚇死我啦。”
狄青笑罵道:“你纔是小鬼頭吶,三更半夜的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幹嘛?無端擾了小爺的好夢。”
冷青癟嘴道:“爹爹不僅沒回來,官老爺還砸爛了家裡的東西,而戚四叔的家裡又死了人。我一個人好害怕,就跑出來看一看老神仙回來沒有?”
狄青道:“胡說八道,哪有什麼老神仙?你爹爹幹嘛去啦?怎麼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呀?”
想起白天那個公人說的話,冷青低聲道:“官老爺說我爹爹殺了人,在衙門的大牢裡自盡了,他們騙人!”
狄青一怔,暗想:“原來他爹爹殺了人,這小孩子真夠可憐。媽媽死了,爹爹也自盡了。”
又想到自己如今爲了躲避官府追捕而浪跡天涯,一者流亡,一者喪家,也可算是同命相憐了,便招手道:“你過來,別害怕,哥哥摟着你睡。”
冷青大喜,說道:“哥哥你真是一個大好人,白天那個官爺就壞得很,打得我頭現在還很痛呢,鼓老大一個疙瘩……。”邊說話,邊向碎泥裂木邁步上去。
這時,突聽有人叫道:“小子,不要走過去!”
狄青眼前一花,一人已搶進門來。
狄青下意識揮手一棒擊去,喝道:“什麼人?”
那人伸手一把抓起冷青,說道:“你這小孩不要命了?”一邊揮手隔開狄青打來的木棒。
手棒相接,狄青猛覺虎口劇痛,木棒脫手飛出。
那人把冷青放在牆邊,轉過身對着狄青冷冷問道:“你是何人?敢對老夫無禮!”
狄青驚魂未定,他自幼習練兵器拳腳,頗有些見識,見這老人隨手一隔之力竟如此巨大,實是極高明的武學功夫,心下欽仰不已。
當即抱拳施禮,恭聲答道:“在下姓狄名青,字漢臣,適才魯莽,請前輩恕罪。”
那人聽他語氣恭謹,冷“哼”了一聲,轉回身燃起火折,蹲在地上摸索什麼東西,另一手取出一隻皮囊放在身邊,不斷撿拾地上的一些物事放入囊中。
冷青模模糊糊見他灰衫竹笠,聲音冰冷熟悉,頓時由驚轉喜,失聲叫道:“神仙!你是神仙,老神仙,你回來幫我找爹爹嗎?”
這老人正是慕容獨,卻是回來蒐集昨日和逍遙子拼鬥時灑下的暗器。
那暗器無一不是百鍊而成,尤其暗器上所浸的劇毒更爲稀貴,尋常人只要碰上,沾血即亡。
他本來不抱有能搜回的希望,只是若要重新煉製這暗器,僅採集毒物配製一項,就需要幾年時間。實在忍不住,便抱着僥倖的心理,捱在夜深人靜時過來查看。
逍遙子洛陽賣藥多年,醫人無數,聲名顯著,素爲市井豪紳尊崇,雖然藥鋪空廢,就連那些逞兇使狠的公人,日間得到稟報前來查看,也是在門外巡視,卻不敢擅自闖入亂動,何況市井小民?
是以,慕容獨除了找尋不到射中逍遙子的那一枚毒針,其它暗器一件不少的蒐集了回來,一時欣喜逾恆,站起身對冷青說道:“小孩童,你爹爹回不來啦。方纔你如碰上這暗器可就沒命了,先前你救過老夫一次,老夫也救了你一次,咱們扯平了。”
冷青覺得憑他的神通,一定能找回爹爹,扯了扯慕容獨衣襟,仰頭道:“神仙爺爺你就幫我找找爹爹,好嗎?”
慕容獨欣喜之時,也不掙脫,反而俯身說道:“你爹爹在府衙的大牢裡吶。”
隨即把昨夜所聞,簡略的述說一遍。雖非親見,但慕容獨所言的大致情形竟絲毫不差,未了又說道:“所以,你就不要再找爹爹啦。”
冷青雖然年幼,可也明白了爹爹是真的出事了,忍住眼淚,問道:“你是神仙,你爲什麼不救戚四叔和我爹爹呢?”
慕容獨冷笑:“老夫爲什麼要救他們?”
狄青聽至此處,憤怒異常,他見慕容獨功夫厲害,原本以爲他是一位世外高人,不曾想這老者竟是如此冷酷無情!
頓時,狄青再也忍不住心火,喝道:“前輩武藝卓絕,就算惱恨那老兒貪利忘義,但怎能不救戚家兩口無辜良民?真是枉了前輩一身的好本事,嘿嘿...”
慕容獨回身瞪視他,立掌如刀,慍聲道:“你冷笑甚麼?這世上誰不多苦多難,豈止一家一姓?怪只怪他們沒有本事保護自己,你這麼一副正義的樣子,怎地還淪落到這般境地?無知小輩,真是大言不慚。”
狄青爲之語塞,想想自己眼下的境況,正是因爲打抱不平和人鬥毆而致。但縱然因此受累逃亡,遇到這等惡事也斷無袖手之理。
狄青昂頭道:“ 若任惡人橫行害命,豈不有負我輩俠義精神?如是狄某在場,便是血濺五步,也定叫惡人伏法。”
若依慕容獨平時心性,慍怒之下早一掌擊斃了他,哪裡屑於和他爭論?
但剛剛得收暗器回囊,心情愉悅,又見狄青雖破衣遮體,但姿態雄偉,在自己陰冷的目光直視下錚錚而談,渾然不懼,端的威凜,不由暗暗稱奇。
當下“哼”了一聲,緩緩收掌,見冷青仍舊拉着自己衣襟不放,面上悽苦,弱弱可憐,不禁觸動心事,想起昔年自己幼時遭遇之慘烈,心下悱然。
慕容獨難得的一臉柔色,溫聲道:“孩子,你爹爹好財無良,終是會害了自己,你也不必傷心難過。”
說到這,一個嬌小輕盈的身影彷彿浮現在眼前,依稀似在叫着:“獨哥哥,快來抓我啊,哎吆,嗚嗚...嗚嗚...你壞...你壞...人家摔了,你也不來扶一下。”長長地嘆了口氣,慕容獨黯然神傷。
往昔的小女孩現在已經高高在上,垂簾聽政,一言一行都關乎着這個國家的興衰榮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率真無邪了。
慕容獨喟然半響,才道:“等你長大了,總有一天會明白,落難時總是奢求他人來幫你,那是行不通的。要想活得如意,只有靠自己。以後的路還很長,孩子,人生在世苦難堪多,你自求多福吧。”身形晃動,冷青手臂微微震盪。
屋裡陡然一暗,慕容獨揮臂搖滅火折,飄然而去。
冷青叫道:“神仙爺爺,神仙爺爺...”連叫了幾聲,知道慕容獨不會再回來了,悲從中來,俯地大哭。
狄青輕輕抱起他,心生憐憫,溫顏勸慰了好半天,冷青漸漸止住哭聲,問道:“狄大哥,你說神仙爲什麼不救爹爹和戚四叔呢?”
狄青苦笑,他從慕容獨的話語中聽得仔細,那冷老丈貪圖小利助紂爲孽,八成是遭了毒手。至於慕容獨不救戚家的原因,卻也覺得無法說個明白。
把冷青放在鋪好的木板上,狄青說道:“小兄弟,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懂,我也不懂,但需時時記得,你是男孩子,不能遇到難事就哭哭啼啼的,像個小姑娘似的,那成什麼樣子?”
冷青下地走到門旁,大街上一片寧靜,已是午夜時分。
遠處一座高樓上兀自張燈結綵,熱鬧非凡。一陣陣浪聲笑語和絲竹絃樂,隨風隱隱飄來。他長年穿街走巷賣栗子,知道那是城中最大的瓦舍,翠鶯樓所在。
癡癡呆望了許久,冷青輕聲道:“狄大哥,你看,那高樓裡面的人多好,不用賣栗子,不用找爹爹,也不用害怕別人搶他的銀子,更不會被官老爺打巴掌,是不是?”
狄青聽他語氣平常,走過來看到他臉上卻滿是怨毒痛恨之色,殊於他年齡不符。
只聽冷青又道:“狄大哥,你說這都是爲什麼?”
狄青無話可說,默然良久,回到板鋪上躺下,心想:“讓這小孩子一個人靜靜。”
月色如水,涼風襲人。冷青一個人站在門邊望着黑漆漆的長街呆呆出神,惘然若癡。
慕容獨冷漠無情的鐵石心腸,白眼狼狠毒的蛇蠍脾性,公人們貪婪兇橫的卑劣行徑,冷老丈見利忘義的齷蹉無良,這些使他幼小的心靈裡彷彿瞬間想清楚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明白。
狄青一覺醒來,冷青早在身邊睡了,面上淚痕猶存。
窗外各種買賣吆喝聲傳入耳中,豔陽高照,是個響晴的好天氣。
狄青伸個懶腰,拍拍冷清,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醒來。”
冷青翻身坐起,驚道:“怎麼?”
狄青見他睡夢之中也是惶惶的樣子,心裡一酸,說道:“小兄弟,我要走啦。”
冷青也不知道爲什麼,見到他就猶如遇到親人一般,心生親切,低聲道:“狄大哥,你要去哪裡?你能陪我去府衙爲爹爹收屍麼?”
“這個麼?”狄青頗爲躊躇,心想:“自己待罪之身,遇見官差避之唯恐不及,哪有送上門去的道理?”見他一副懇求的神色,又不忍直言拒絕,不知回答什麼,訥訥無話。
冷青見狀,以爲他也畏懼公人的狠橫,說道:“狄大哥,你別爲難。那些公人都兇巴巴的,我也害怕得緊。”
狄青臉色一紅,暗叫:“慚愧!”激發了俠義心腸,大聲道:“狄大哥就陪你走上一遭,他媽的,再兇橫還能吃人不成?”
冷青大喜,躍下地,從懷裡掏出昨日在綵衣少女桌上拿的兩個饅頭,一個遞給狄青,說道:“狄大哥,這是昨天一個好心的姐姐給我的,我本來是留着和爹爹一起吃的...”說着,眼圈不禁又微微泛紅,但想起昨夜狄青的話語,忍住不哭,續道:“可是爹爹昨天沒有回來,我就胡亂在家裡對付了一口,現在我知道爹爹永遠也回不來啦。”
狄青道:“小兄弟,你不哭,這很好,你叫什麼名字?咱們現在就去爲你爹爹收屍。”
冷青說了姓名,兩人坐下吃了饅頭,並肩出門,向府衙而去。
須臾來到府衙門前,遠遠兩個公人在檐匾下分左右而立,喝斥道:“兀你兩個臭花子,在這裡幹甚麼?待會留守大人回府,莫要在此丟醜,趕緊給大爺滾一邊去。”
冷青看那兩公人各挎腰刀,兇勢駭人,不自禁退後兩步。
狄青應聲道:“我們是冷老丈家人……”指着冷青道:“這位小哥正是冷老丈的兒子,來給老爹收屍。”
兩個公人對望一眼,一個喝道:“稍等。”轉身進去通報。
這時一簇人馬自街角飛奔而來,行人紛紛避讓。中間簇擁着一位官人,生得龍眉鳳目,髭鬚掩口,四十多歲年紀。身穿一領繡花錦色團袍,足登一雙金線抹綠皁朝靴。
狄青看了這等聲勢,退在一邊尋思:“遮莫這就是留守大人?”
那官人瞥見狄青,見他衣衫不整,卻生的魁偉雄健,暗讚一聲:“好一條漢子!”縱馬前來問道:“你這漢子是什麼人?爲何在此?”
門前守衛的公人忙上前拜倒回答:“稟大人,此二人是來探監的罪犯家屬。”回頭對狄冷兩人喝道:“見了留守大人還不叩頭?”
那大人“哦”了一聲,滾鞍下馬,看狄青欲拜,伸手製止,對公人斥道:“你們這些當差的慣於使狠跋扈,可是爲難人家了?”
公人連忙叩頭,連稱:“小人不敢!”
那大人“哼”地一聲,又向狄青望了一眼,率衆入府。
這公人伸手抹了抹額上冷汗,原本還想借此收屍機會刁難一番,訛詐狄青二人幾個銀錢,此時巴不得兩個人早早收了冷老丈屍體走人,當下領着兩人奔死囚牢裡領屍。
冷青見了老爹屍身慘狀,不由悲懼交加,放聲痛哭。
那高都頭也聞訊趕來,得知留守大人已經回府,心想:“需趕緊處理了這老兒屍首,可別旁生節枝。”和衆牢子假意勸慰幾句,一個牢子推了個破板車過來。
幾個七手八腳的把冷老丈屍體往板車上一放,看冷青兀自哭哭啼啼個不停,便都焦躁起來,大聲呼叱。
狄青始終低頭埋首,不敢言聲,拉了拉冷青衣襟,推着板車出了府衙,向城外行去。
一路上,行人指指點點,冷青只顧悲慼,也無心分辨清楚都說的甚麼。到了城外一處亂葬崗,狄青去山下農家借了兩把鐵具,兩人埋葬了冷老丈。
狄青只道冷青必定又會大哭一場,誰知從頭至尾,冷青不僅一聲未哭,埋葬完畢,磕了頭,反而說道:“狄大哥,我不哭,以後我永遠都不哭!”
狄青心中不是滋味,覺得反不如聽他哭上一場痛快。剛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冷青身子晃了晃,咕咚栽倒。
狄青眼明手快,伸臂打橫裡抱住冷青,叫道:“小兄弟,你怎麼了?”
冷青喃喃道:“狄大哥,我,我好難受。”狄青探手摸他額頭,觸手有如火炙。這小孩強抑傷痛,加之昨夜受了風寒,終於挺不住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