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藏族女孩通過手勢,在向小鬍子表示她記得很多東西,她記得他們在拉薩八廓街的初遇,她記得他們在格丹裡的歷險,她記得儺脫次,記得木剌措。
這些記憶在她的腦子裡只是一個很模糊的印象,但是她盡力在表示她沒有忘記。她真的對小鬍子有一種無形的親近和信賴。她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講述着不久之前才發生的一幕,她的眼睛純淨,寧靜,她似乎依稀的記得,有一把閃動着寒光的藏刀,刺入了她的心臟。
“我沒有忘記。”女孩打着手勢,然後撿起一塊石頭,在面前的石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小鬍子的名字。
她寫的很認真,小鬍子的名字寫起來有點複雜,對於一個經過了噩夢般大變的女孩來說,她腦海中的一切都模糊了,卻仍然清晰的記得向騰宵這個名字。
小鬍子忍不住注視着眼前的藏族女孩,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過去的事,但她卻沒有忘記。小鬍子甚至短暫的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幻覺,他覺得自己眼前飄動的臉龐,是格桑梅朵的,他已經有點分辨不清楚了。
藏族女孩望着小鬍子,她的眼睛裡有一種自然的恬淡,透過這片目光,彷彿可以望到一片未經渲染的山水田園。她指了指自己,然後一筆一劃在地面上寫下嘉洛絨這三個字。
這個安靜美麗,不會說話的藏族女孩,叫做嘉洛絨。
小鬍子的眼神裡沒有別的東西,那是一種暫時的空洞。嘉洛絨比劃完了這些就再次安靜下來,她和小鬍子臉對臉坐着,一言不發,但是她的眼神中始終有突破了常理的一種眷戀。
小鬍子想了很久,抱起了格桑梅朵的軀體,慢慢走到了洞外,即便再無法接受的事實,終究是事實。他選了一塊乾淨平坦的地方,把她放下。老趙和多吉知道他要幹什麼,沒有插手,只有嘉洛絨站在洞口邊,望着他。
該讓一個人或者一件東西逝去的時候,誰都阻攔不了。格桑梅朵的軀體慢慢燃燒起來,火光映亮了周圍的黑暗。
小鬍子回頭看了看,嘉洛絨就站在那邊,老趙之前所說的話終於得到了印證,小鬍子罕見的迷茫了,他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個年輕又安靜的女孩,把她看成一個陌生人,小鬍子做不到,因爲她身上明顯帶着格桑梅朵的氣息,但一下子把她看成格桑梅朵,小鬍子同樣做不到。
格桑梅朵的軀體在燃燒,嘉洛絨安靜的眼神中終於泛起了一片隱然而動的波瀾,她很年輕,看上去很柔弱,她不可能抵擋這個世間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看着格桑梅朵的身體被火焰一點點的吞噬,那感覺就好像看着自己在一點點的燒爲灰燼。
該過去的總會過去,最終,那個小麥膚色的女人,完全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一片燃燒後的灰燼。小鬍子一點一點把這些骨灰全都收好,他捧着這些骨灰的時候,錯亂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好像看到了格桑梅朵拿着一個紅紅的蘋果,微笑着從遠方走來,她把自己的身體留在了高原,把那顆心,留給了一個叫向騰宵的男人。
小鬍子走回山洞,沒再和其他三個人說話,他倒頭就睡,狠狠的睡了一覺,似乎想把那些不應該留在心裡的東西,從睡夢中徹底的清掃掉。
這是小鬍子很久很久以來睡的最長的一次,睡的也很沉,大概十個小時後,他醒了。當他醒來的一瞬間,模糊轉爲清晰的視線裡,立即出現了嘉洛絨的影子,她就在他身邊坐着,彷彿一直沒有動,沒有離開。
嘉洛絨輕輕打着手勢,那種手勢很複雜,但是小鬍子彷彿能馬上知道她在表述什麼。她問小鬍子睡的好嗎。
“小向,時間不多了,耽誤了這麼久,我得回去。”老趙溜了過來,說:“本來可以把事情詳細的說說,我們再製定個比較可行的計劃,但是出了這些事,估計來不及了,我不能再耽誤,否則陸軍還有德國佬都會懷疑,長話短說吧。”
說着,老趙攤開了一張地圖,地圖是手繪的,但是非常精準。小鬍子看了看,這應該是一副以木剌措爲起點的局域圖,根據地圖比例尺來看,圖所涵蓋的面積從木剌措向西北方向,一共延伸大約六百多公里左右。
“德國人從皮捲上搞到什麼信息,真的打聽不出來,但是他們的先遣隊半個月之前出發了,目的地是在這裡。”老趙指了指地圖接近邊緣的一個點,說:“後續隊伍馬上也要動身。”
小鬍子看着地圖,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想了一下,就取出了烏司藏送的那副古象雄圖,他手裡是複製本,原件在晉普阿旺那裡,不過複製本的精準度沒有問題。古象雄圖的山脈河流地域走勢,和老趙的地圖幾乎沒有差別,圖雖然模糊了,但是小鬍子馬上就看出來,老趙所指的位置,其實就是古象雄圖上木剌措西邊的一個模糊的點。
“這是一條遷徙路線,由東向西南,再從西南轉向了西北。”老趙道:“我現在確定的告訴你,德國佬的根源信息,就是從一個戰爭廢墟里的機要文件中拿到的。下一個目的地是什麼情況,我暫時弄不清楚,而且德國人沒有說明這個地方會有什麼東西,書面資料?實物?金屬長條?都有可能。”
老趙的計劃是想讓小鬍子率先一步搶着過去,然後儘量不露痕跡的搜索一遍,如果發現有價值的東西,搶先一步帶走。他的計劃還有第二步,假如說小鬍子無法搶先,那麼老趙在德國人的隊伍裡會做手腳,把一些可能被發現的東西深藏,然後由小鬍子帶走。
“你搞清楚了沒有,那個金屬箱子裡裝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估計連陸軍也不知道,他和我都是打工的。”老趙道:“不過這次從皮卷裡肯定發掘出了和末世預言有關的東西。”
小鬍子懷疑過,德國人對金屬箱子如此的看重,把它當做這次行動的終極目標,那麼這個箱子裡面所裝的,會不會是古老宗教所稱的聖器?根據之前得到的線索來看,這個古老宗教所供奉的聖器,最早由所有的信徒一起掌管,當時他們還沒有分裂,共尊一個神,共聽一個大魯特的指令。之後,聖器被分裂出去的那一部分信徒帶走了,隱沒了很久很久,然後在象雄出現,再之後,聖器的下落就是一個謎團。
“我們暫時先這樣敲定,等到這一次行動結束時,我會給你留下暗示,根據到時候的具體情況約定碰面的時間還有地點,我先走了。”老趙站起身,轉頭要走的時候又有些不放心:“小向,你沒問題吧。”
“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老趙臨走時咧嘴笑了笑:“妹子很水靈,你要照顧好。”
這時候,多吉也裹在大袍子裡嘰裡咕嚕的說了一通,他說那種八角黑蟲子,很難培育,只有一隻,如果下次再出現什麼意外,他也無能爲力了。
老趙和多吉很快就消失在山巒間,等他們離開之後,小鬍子和嘉洛絨呆了一個小時左右,也離開了山洞。一個小時很短,但小鬍子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沉澱,他平靜了許多,只是格桑梅朵的那一捧骨灰,像一顆心臟般在微微跳動。
他想馬上按着原路回去,看自己留在山外的車子還能不能開,但是身後的嘉洛絨猶豫了一下,輕輕扯住他。
嘉洛絨打着手勢對小鬍子說,她想到一個地方看一眼,看最後一眼。
她帶着小鬍子開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她的身體不好,但走的非常快。這裡的山多,但是海拔都不高,他們一直走了大約幾十華里,一片山地在東邊舒展開了狹窄的平地,高原上稀疏的草已經開始泛黃,嘉洛絨顯然走不動了,卻仍在堅持。他們順着這片狹窄的平地又走了十幾華里。
黃昏的陽光沒有太多溫度,只剩一片金黃,照耀着一座小山後的一片草地,牧草黃黃,帶着大漠般的蒼涼。
嘉洛絨在小山的山頭停住了,她的胸膛不住的起伏,連續的奔波讓她幾乎要倒下,但是她柔弱的身軀裡,有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堅韌。
這片草地對於某些牧民來說,是珍貴的,可以養活牲畜,擠奶,剪毛,拿這些東西換取一家所需,他們靠牲畜和草地活着。
夕陽下的草地上,有一個乾瘦孤寂的身影,她是個女人,年紀可能不大,但已經被殘酷的生活壓彎了腰身,壓出了一臉的皺紋,讓她看上去像是已經走到了生命的黃昏。
她是個盲人,摸索着坐在一個木頭小凳子上,慢慢的擠奶。牲畜非常瘦,奶水稀薄,她擠的很慢,那種動作是長年累月而積累形成的一種機械,讓人覺得如果她猛然猝死了,依然會保持這個擠奶的動作,一直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