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的非常快,這周圍到處都有雷英雄的夥計,雖然平時看不見,但是真正要闖過去的時候,才知道會有這麼多人。沒有人能直接攔得住我,我連着跑了很久,纔算徹底跳出了這個被層層守護起來的圈子。
但是剛一跑出來,我又暈了,這個地方對我來說真的很陌生,麻爹告訴我了他在什麼地方,我卻根本摸不到路。我大致辨別了一下方向,然後給麻爹打了個電話,他要我一直朝東走。
我好像一個剛從牢籠裡掙脫出來的囚犯,在夜色裡不停的奔跑,很快就跑出了鎮子。向東大概七八里的地方,是一個村子,我就按着麻爹的話,直直的向東跑,鎮子和村子之間有一條不算寬的土路,當我跑到了這條路一半的時候,前面就突然出現了一道靜靜站在那裡的影子。
我的腳步隨之就慢了下來,心頭涌動着各種交織在一起的情緒。那道影子對我來說真的太熟悉了,從當初我離開昭通檔口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我身邊陪伴我,無論平靜或是危險,他都沒有離開過。
“天少爺......”
“麻爹。”當我快要接近麻爹的時候,我放緩了腳步,一步一步的走過去。麻爹還是原來的樣子,微微佝僂的腰身,一道粗重的連心眉,那種怎麼洗脫都洗脫不掉的猥瑣相。但是他在我眼裡變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與感情,真的很微妙,有些東西一旦流逝,就再也回不到從前。
或許,唯一沒有變的,是在那麼長時間裡,麻爹給我留下的那顆心裡最真實的一點東西。
“天少爺,換個地方說話。老子知道,這裡是雷英雄的地頭。”麻爹的語氣明顯也變了,他帶着我扭頭就走,沿着小路進了村子,在村尾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前駐足,然後推門進去。
小院子裡很靜,好像只有麻爹一個人。屋子非常簡陋寒酸,只有一張許久沒睡過人的牀和一張桌子,屋子裡到處都是灰,桌子卻擦的非常乾淨,上面擺着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腐乾,還有整整一箱子二鍋頭。
“天少爺,坐。”麻爹拉開了椅子,慢慢坐下來,然後伸手掂了瓶酒,開了瓶蓋,朝兩個空碗裡倒:“喝點酒,老子知道,你心裡憋屈。”
一隻空碗裡足足倒了半斤酒,醇香又帶着辛辣的酒味瞬間就飄散出來。麻爹推給我一碗酒,自己端起一碗,仰頭就幹了個底朝天。我遲疑的端着酒碗,麻爹,真的讓我感覺越來越陌生,過去和他一起喝酒不是一次兩次,他的酒量我知道,這樣的二鍋頭,最多半斤下去,他眼睛就開始發直,滿嘴雲天霧地。但是此時此刻,烈的象刀子一樣的半斤二鍋頭,就被他喝水似的一口喝進去,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天少爺,喝。”麻爹啪的又打開一瓶,朝自己碗裡倒,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雖然是在笑,但讓我感覺心裡很彆扭,很難受。我沒有那麼大的酒量,而且今天出來,是想問麻爹一些事,另外,就是念着之前的一點還未完全被抹殺的舊情。所以我慢慢的喝,想着該怎麼把該問的話問出口。
麻爹咚咚的喝酒,轉眼間,又是兩碗下去了,他打開了第三瓶酒,伸手擦掉嘴邊的一點酒漬,擡頭看看我。我已經等了很久了,立即喝了一大口,然後喘了口氣,問道:“麻爹,你究竟是誰。”
“天少爺,老子知道你想問什麼。”麻爹又笑了一聲,抿了一口酒,這一次,他深深的皺起眉頭,似乎在品味酒的辛辣:“從老子入道的第一天起,不知道多少次聽人說過一句爛俗到再不能爛俗的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麻爹,我不逼你,你有苦衷不肯說,我扭頭就走。但是,我們的所有情分,今天一刀兩斷。”我並沒喝多,但是感覺總想哭:“我接了你的電話,還是自己一個人來了,麻爹,你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我的心,碎成一堆渣......”
“天少爺。”麻爹一口喝了碗裡剩下的酒,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彷彿變了,和杜青衣的眼神一樣,有一種歷盡了風雨滄桑的黯淡的光。我看到麻爹的眼睛裡慢慢泛起了淚光,他默默把瓶子裡剩餘的酒倒在碗裡:“天少爺,老子敬你一杯,敬你這杯酒,因爲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麻爹,告訴我吧,可以嗎?”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走上這條路,自己的心,都不是自己的了。”麻爹端着酒碗的手,開始左右的微微晃動。
就在這個時候,我就感覺自己的腦袋病態一般的開始眩暈,那種眩暈的感覺非常猛,幾乎就是一兩分鐘時間裡,意識就喪失了大半。緊跟着,我就坐不穩了,雙手條件反射似的在桌上亂抓。眩暈來的不正常,我殘存的意識也很快將要消失了,在我就要倒下的那一刻,麻爹擡起了頭。
“天少爺,欠你的,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還......”
這是我隱約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之後,我就完全昏迷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有了一點點模糊的意識,但這種意識,我說不清楚是幻象,還是自己本身的意識。我感覺有點顛簸,眼睛睜不開,朦朧聽到身邊有人說話。那種感覺很飄渺,虛幻但又很真實。
緊接着,我聽到有人問我話,那點意識不足以讓我記住一切,我不知道問的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而且這種似有似無的意識消失的很快,不久之後,我又陷入了一無所知的昏迷中。
當我意識恢復的一瞬間,心裡那種憤怒和悲愴到極點的情緒就一下子爆發出來。我是多麼相信麻爹,即便發生了一些事,讓我對他產生了猜疑和改觀,但我心底最深處仍然對他有很大的信任,否則不會大半夜瞞着小鬍子他們跑出來。
但是,麻爹最終讓我徹底失望了。我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那麼蠢,那麼不長心!被人欺騙了無數次,骨子裡那股賤毛病卻死都改不掉,我爲什麼改不掉?爲什麼?
天還沒有完全亮,等我的情緒能夠控制了,纔看清楚自己身處的環境,我就躺在那條土路的路邊,被一叢荒草圍着。我沒受什麼傷,而且身上還蓋着一條棉毯子。當我看到這條棉毯子的時候,那種憤怒又悲愴的情緒,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的撕裂了。
我馬上就翻身爬了起來,從這裡到鎮子上的路我還記得。天雖然沒亮,但是土路上已經有寥寥幾個早起的村民。一個帶着一條土狗的老頭兒看見我猛然從路邊躥出來,頓時嚇了一條。我開始朝西走,這時候,從我身後,突然就由遠至近閃起了幾道車燈光。我回頭看了一下,兩輛車子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着開過來。看到車子,我就感覺緊張,因爲這個地方路不好,也比較偏,很少有汽車通行。
我下意識的就繼續跑,順着車燈光,我看到自己前面遠遠的出現了幾個人,他們也發現了車子,隨後又看到正在奔跑的我。幾個人在原地頓了一下,立即朝我這邊飛奔,我馬上就暈了,前後都是人,而且都看不清楚,把我夾在了路中間。
但是很快我就定住了神,因爲我發現前面奔來的幾個人裡,有一顆油光發亮的光頭,我似乎還能看到光頭上紋的那尊佛,是許豹子。我鬆了口氣,又回頭看看越來越近的車子,然後朝許豹子那邊跑。
許豹子是多麼兇悍的一個人,看到我身後的車子,直接就把鋸短了槍管的五連發攥在手裡。我和他們都跑的飛快,車子距離我還有十幾米的時候,我已經和許豹子匯合了,他馬上把我拉到身後,自己握着槍站在路旁,額頭上的青筋蹦起很高。
“帶衛老闆走!”許豹子咔的上了子彈,槍口衝着開過來的車子,食指緊緊扣住扳機。
來歷不明的兩輛車子好像有躲避的兆頭,幾個夥計護着我就跳到了路旁的草窩裡,許豹子一個人端槍在路旁頂着。兩輛車調了下頭,從許豹子身邊嗖的開了過去。車子裡坐着人,但是他們沒有停,直接開過去之後就一路不停的開走了。
但是就在車子從眼前開走的一瞬間,透過車窗搖下一半的玻璃,我似乎看到了一張似曾見過的面孔。車窗的玻璃一直在緩緩上升,直到把那張面孔完全擋住。只是一瞬,我卻覺得自己不會看錯,就是他。
這個人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
我有點吃驚,也頓時回憶起一些場景和衛勉曾說過的一些話。那張隱沒在車窗裡的面孔,是方老!是那個在麻佔附近和我偶遇過的方老!儘管衛勉說過的話,讓我心裡對方老的形象已經有了動搖,但是親眼看見他出現在這裡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愈發的強烈。
他肯定不是一個呆板的老學者!
兩輛車子真的沒有任何停頓,彷彿有什麼忌諱,直接就開遠了。許豹子鬆了口氣,收回手裡的五連發,朝着遠處已經嚇的腿軟的老頭兒看了一眼。我身邊的夥計開始打電話,只一會兒的功夫,從鎮子那邊就來了雷英雄的車和人。
我坐進車子的時候,就在想,這個跨越了十個世紀的大事件,真的到了落下帷幕的時候,很多我想不到的人都將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