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大牙道:“他走的是角門,身邊就帶了三兩個人。我看他是有意避人耳目,就沒敢往正院讓,叫傻大先把他領崔習原先那院子去了。”
封君揚雖在這宜平城裡待了半月有餘,可除卻她與鄭綸成親那日來過城守府外,此後就再沒來過。他今夜裡突然前來,倒是叫辰年十分意外。她想了想,問溫大牙道:“可瞧着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溫大牙搖頭,“黑燈瞎火的,又怕驚動了旁人,哪裡敢細看,沒瞧着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看着和上次去咱們寨子時差不多,臉上總帶着三分笑,說話也是和氣得很。”
辰年摸不着什麼頭緒,也猜不到封君揚爲何會尋來,只得起身去那院子見他。
那院子不大,屋子自然也小巧,雖只點了書案上一盞燭臺,卻也將屋內照得亮堂堂的。封君揚負手立在書架前,正在看架上的藏書,聽見腳步聲回身往門口看過來,待目光落到辰年頭上時,眉頭便是微微一皺。
辰年瞧他剛回身時脣角還是上彎的,待看到她頭上時才皺了眉,稍一尋思就猜到了緣由。她之前幾次去他住處尋他,都是扮作男子模樣,今日因是在城守府內,就穿了尋常的女子衣裙,只是頭髮卻梳成了已婚婦人的樣式。
辰年故作不察,問封君揚道:“王爺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要緊事?”
封君揚忍了又忍,這才控制住自己沒有上前拆了她那髮髻。他心中惱怒至極,面上雖還帶着淺淺微笑,言語上卻已是忍不住刻薄,道:“既然來,便是有要緊事,總不是來尋鄭夫人敘舊情的。”
辰年真想轉身就走,可受形勢所迫,她不得不與封君揚虛以委蛇,只得強自壓下脾氣,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城守府人多眼雜,不知藏着誰的眼線。我既然名義上嫁了人,總不好再做未婚打扮。”
她這般出言解釋,封君揚心中方舒服了些,輕哼了一聲,道:“我還當你是存心想氣死我。”
辰年微微垂目,心中暗道:你都屢次說不再與我糾纏往事,卻是次次都不算數,倒還有臉來抱怨我。你且先等着,待我把事情都處理完畢,拍屁股走人的時候,定要給你留封書信,氣你個半死才行!
封君揚哪裡知道她心中存的是這樣心思,見她垂目不語,還當她是委屈,又想之前確是他的錯處,纔將她逼到如此地步,不禁心存愧疚,深深看她兩眼,輕聲道:“剛纔是我說錯了話,你莫要生氣。”
辰年淡淡一笑,轉過了話題,問他道:“到底是有什麼要緊事?”
封君揚立在那裡看她片刻,這才答道:“我明日一早便要離開宜平。”
辰年早知他不可能在宜平長留,倒不覺如何意外。她有意表現一下不捨,可此刻心中只覺輕鬆,高興還來不及,實在裝不出那個樣子,便就只低了頭,默了片刻,才輕聲問道:“是去軍中還是回盛都?”
她垂頭低語,雖未說半句不捨之言,可那神態卻比言語還要動人。封君揚瞧入眼中,心裡既覺甜蜜又是酸澀。他這幾日苦苦抑制,方沒有找藉口尋她見面,直到今日接到消息,需得馬上離開宜平,便再也按捺不住情感,只想着臨走前再來見她一面。
“去軍中。”封君揚回答,又解釋道:“大軍已經集結完畢,不日就要渡江,我需得過去。”
辰年聽他這話,一時顧不得作態,只擡頭去看他,問道:“大軍渡江後要去哪裡?不進宜平城麼?”
她眼睛裡映着燭光,亮閃閃的,滿是興趣與好奇,哪裡還有半點憂傷。封君揚愣了一愣,才知自己剛纔是自作多情,不禁搖頭苦笑。見他這般反應,辰年方意識到自己不小心露了餡,忍不住咧嘴一笑,不經意間卻是顯出些年少時的頑皮。
封君揚不覺多看了她兩眼,這才收回視線,冷靜說道:“守株待兔固然輕鬆,卻也怕跑了兔子。況且宜平流民太多,會走漏消息。大軍不進宜平城,渡江後趁夜繞過宜平,直接往西去襄州。這幾日我會派人將宜平城至宛江渡口的道路清理乾淨。你也看好了你那些流民,不論是城內的,還是新從北邊來的,一律不許他們往南走。否則,可莫怪我手下無情。”
辰年點頭,道:“我會尋個合理的藉口,將各處城門關閉兩天,不許人過。待你大軍過去後,再恢復原樣。”她心中一動,又忍不住問道:“賀澤已經往這邊來了?”
封君揚道:“來了,兵馬已到雍州南部,過不些時日就要進入襄州界內。”
辰年微微偏頭,咬脣思量。
封君揚瞧她又去咬那脣瓣,忍不住輕聲斥道:“不許咬脣。”
辰年正全神考慮事情,被他喝得一愣,卻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有些詫異地看他,問道:“什麼?”
封君揚剛剛是一時情不自禁,纔會說出那話來,此刻如何好再重複,便就也沒答她這話,只淡淡說道:“不用想了,賀澤遇伏,以他的脾氣,只會往兩處去。”
辰年剛纔思量的便就是這個問題,聞言便就接道:“要麼繼續往東,拼死來奪下這宜平,據城以待援兵。要麼,就要往北退,經青州再往豫州,逃回賀家的勢力範圍。”
“不錯。”封君揚點頭,又道:“我已給鄭綸傳信,命他帶兵往南來,堵死賀澤北逃之路。”
辰年想了想,卻是問道:“若賀澤來攻宜平,我需得守住宜平多久?”
她對戰事彷彿有着天生的敏銳,無需他提點便能看到關鍵所在。封君揚看她兩眼,含笑道:“你就不能裝一裝傻,也好叫我能多說兩句。”
“哦。”辰年應了一聲,頓了頓,卻是說道:“正事上裝什麼傻?不如快些說完,留些時間多說幾句閒話。”
她這分明是隨口應付,封君揚卻聽得怦然心動,便簡潔明瞭地說道:“若賀澤是敗逃過來,我的追兵必然會緊隨其後,你能把宜平守上七八日即可。可若他是繞過我的伏擊,你就需得多守幾日。”
他停了停,略一合算,繼續說道:“有上半月也就夠了,我大軍必會趕到。只一點你且記住,便是我大軍到了,你也不要出城迎敵,切莫給賀澤機會進入城中。”
辰年點頭,思量片刻,又道:“我全無守城經驗,寨中那些人怕也沒這個本事。”
封君揚道:“鄭綸留在宜平的那員偏將便就個善守城的人,你將你的那些寨兵交予他指揮,再加上他的三千人馬,守城半月不算艱難。另外,我再留一些暗衛給你使用。”
辰年微怔,笑着推辭道:“暗衛就不用了,我眼下的武功,自保不成問題,不用擔心我的安全。”
封君揚瞥她一眼,淡淡道:“說開了,不只是要保護你,還要看着你,省得我再進宜平的時候,你人卻沒了蹤影。”
辰年頗覺無語,不悅道:“這是說的什麼話,好似我是犯人一般,還需得你派人看着!”
封君揚擡眼看她,反問道:“你能保證不跑嗎?”
辰年聞言,毫不猶豫地應道:“我爲什麼要跑?我今兒把話放在這裡,莫說我沒打算逃走,便是真的要走,我也會堂堂正正地走,我又不欠你什麼,你也攔不下我!”
封君揚輕勾脣角,緩緩點頭,道:“不錯,有長進了,已是能睜眼說瞎話了。”他說着上前,伸出手指去點辰年心口,“你少動你這小心眼,你這裡想些什麼,我全都知道。”
辰年全無防備,直被他戳中胸口,怔了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身子忙往旁側一閃,魚兒一般滑了開去,沉臉說道:“你說話就說話,不要動手動腳。”
這一回倒是真冤枉了封君揚,他動手前還真沒起輕薄之心,直到指尖觸到那溫熱軟綿,方意識到所點的地方不對。他自己不覺也有些尷尬,收回手來,虛握成拳抵在脣邊,掩飾地輕咳了一聲,擡眼間瞧見辰年面上還有些羞怒,只得訕訕解釋道:“我這回真不是故意的。”
辰年冷冷看他一眼,並不肯信他。封君揚知曉此種事越描越黑,不好多說,也唯有吶吶沉默。
屋內一時靜寂下來,有夜風從那敞開的門窗處悄悄潛入,逗得燭臺上火苗隨之輕輕搖曳。燈光忽明忽暗,柔和了辰年眉眼間的清冷。一瞬間,時光彷彿倒流。封君揚默默看她,恍惚間又回到了永寧二年的初夏,兩人膩在書房中,情濃處也是無話,他是她的阿策,她是他的辰年。
辰年擡眼看封君揚,見他目光迷離地看着自己,猜他心思定是去了別處,不禁低低地冷哼了一聲,出聲喚他道:“封王爺?”
封君揚心神這纔回來些,微微垂目,卻是低聲說道:“正事說完了。”
辰年揚眉,道:“那好,夜色已深,我就不留您了。您早些回去,也好稍作休息。”
她之前分明說了講完正事再說閒話的,不想竟就這樣打發了他。封君揚氣得牙癢癢,恨不得過去咬她兩口解氣纔好。他咬了咬牙,低聲道:“你這個鐵石心腸的小騙子!”
辰年假作沒有聽見,只側身往外讓他,道:“外面路黑,我叫人多點兩盞燈籠給你照路。”
封君揚站在那裡看她片刻,卻是忽地笑了笑,邁步往外走去。走過她身邊時,他卻又停了下腳步,正色問她道:“謝寨主,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不要考慮,只憑你的直覺,答我是或者不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