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
獨騎
騎黑馬,擎黑刀,直面數千敵騎。
騎在大黑馬背上的燕王殿下,捏着敵軍將領的脖子,如拎着一隻死雞,手指一緊,咔嚓一聲,秦王軍長史趙毋的脖子便被扭斷。這個智謀過人,被李世民引爲臂膀的人物還沒有實現自己的報復,還沒有展開屬於他的畫卷就被燕王硬生生扼殺。
被拎在半空中的人,兩條腿掙扎了幾下隨即斃命。李閒的手指鬆開,屍體緩緩的墜落了下去。撲通一聲,砸起來一股塵煙。
目瞪口呆。
數千人的秦王軍騎兵,數十名戰將竟是沒有人敢說話。他們眼睜睜的看着長史趙毋被燕王奪了去,眼睜睜的看着趙毋被扭斷了脖子。膽子小的士兵竟然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幾步,不敢去看對面那個修長的身影。
“孤只一人,爾等千軍……臨陣對敵,你們便只有這等膽魄?”
李閒冷冷笑了笑,以黑刀指着那些秦王軍的騎兵緩緩掃過:“誰人敢戰,便上前來!”
幾十個騎兵將校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應聲。過了好一會兒,有人鼓起勇氣大聲喊道:“怕他什麼!他只有一個人,就算他是燕王又能如何?咱們大夥殺過去,一人一刀也能將他剁成了爛泥。弟兄們,殺燕王建功立業!只要李閒一死,燕雲軍不戰而敗!這功勞之大,足夠青史留名!”
“對!怕他幹什麼。大家上啊!”
有人高聲附和。
“他也是人,不是神靈!”
“殺了他,建立不世之功!”
“咱們有數千人馬,他只有一人一刀。難道還能把咱們都殺了不成?別猶豫了,大家上啊!”
喊話的人越來越多,鼓足勇氣的話語也越來越激昂。可喊了半天,數千人竟還是沒有人願意第一個衝上去。
“亂箭射死他!”
也不知道是誰先反應了過來,衆人立刻就心中一喜。對啊,沒有人敢第一個衝上去,那就亂箭射死他啊,不管是誰第一個上去都是死,可放箭大家都會吧,隔着這麼遠還怕個屁啊。衆人恍然,紛紛將硬弓摘下來準備射殺李閒。可燕王李閒退出去的距離在兩百步之外,羽箭就算能飄過去也早就失去了力道。
“上!”
“你先上!”
“你箭法比我好!”
“進一百步就能殺了他,大家這麼多人這麼多弓。怕他做什麼!”
“對啊,怕他做什麼。”
“上啊!”
李閒搖了搖頭,心裡一陣惋惜。他不是惋惜於對面那數千騎兵的怯懦,而是惋惜於自己沒有帶着鐵胎弓。若是有鐵胎弓在,這個距離也足以射殺對面的敵將。只需射翻三五人,剩下的人哪裡還有膽子向前?
若是有鐵胎弓在,李世民早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你們還在等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秦王軍陣中忽然傳出來一聲淒厲暴怒的呼喊。衆人回頭去看,就見之前鑽進人羣裡逃走的秦王李世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催馬回來了。他的肩膀上還在淌血,後背上也在淌血,也不知道是因爲失血太多還是因爲憤怒,他的臉色白的有些嚇人,更嚇人的是他猙獰恐怖的表情。
秦王這一聲大喝,讓衆人臉上都有些發燙。
不是他們真的懦弱,而是燕王的名氣實在太大了些。站在他們面前的雖然只是一個人,卻毫無疑問是先在天下間最高大雄偉的那個。論地位,論權勢,無人可出其右。殺這樣一個人確實能成就不世之功,可同樣需要巨大的勇氣支撐。更何況,十年前便傳聞對面那人是個殺人魔王。世人皆說,死於燕王手裡的人,不下百萬。
“誰殺了此人,孤便封誰爲王!”
李世民猙獰着喊了一句,從身邊的騎兵手裡將硬弓奪了過來催馬往前:“跟孤一同向前,亂箭射死此人!”
“喏!”
秦王軍的騎兵應了一聲,人就是這樣奇怪,沒有人帶頭,人們都在推諉。有人站出來之後,他們便會跟在後面。可就在這個時候,燕王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馬蹄踏地之聲,一片濃烈的塵煙從遠處迅速的朝着這邊蕩了過來。
李閒回頭看了一眼,嘴角勾出一抹迷人的弧度。
他回過身來看向李世民,搖了搖頭說道:“可惜了,孤今日沒能斬了你。而你也應該覺得可惜,因爲今天你同樣有機會殺了孤。奈何……將乃兵之膽魄,你尚且怕死成了這個地步,又怎麼能帶得出來一支勇武之軍?”
李世民臉色大變,攥着硬弓的手忍不住劇烈的顫抖着。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看着對面那雄偉的身影,喃喃自語:“他應該很怕死的纔對!爲什麼面對數千騎兵,他竟然不逃?他爲什麼不怕?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瞭解他……他應該是怕死的,他是最怕死的!”
自語間,神情有些瘋癲。
“燕雲精騎!”
也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隨即掉頭就往回撤。幾十個將領簇擁着李世民,有人勸說,有人直接去拉了照夜玉獅子的繮繩,數千人調轉方向迅速的離開。越跑越快,竟是沒有人敢回頭多看一眼!
……
……
李閒看着那數千敵騎倉皇而逃,忍不住也鬆了一口氣。
手心裡都是汗水。
若是那數千騎兵一擁而上,別說他武藝非凡,便是大羅金仙只怕也難逃一死。他知道自己賭對了,若不是之前在千軍之中奪將殺人震懾住了那些敵騎,只怕這會自己真的就要轉身而逃。
可他是燕王,是戰無不勝的燕王。
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怎麼能逃?
李世民說的不錯,李閒是怕死。從始至終都怕死,若是換做十年前李閒剛從草原上回來的時候,面對數千精銳的騎兵,他只怕一個字都不會多說掉頭就跑。別說十年前,五年前,他就算已經在河南站穩了腳跟,坐擁三郡之地,可若是如今日這樣面對危局,只怕他也掉頭就跑了。
但是現在不行,最起碼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逃。
不再看那些遠去的身影,不再看逐漸淡散的塵煙。李閒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心裡的汗水,忍不住搖頭笑了笑。一瞬間,緊繃着的神經和身體都放鬆下來。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後背上其實也已經滿是汗水。
“裝-逼果然是個技術活啊……”
他笑了笑,心中覺得慶幸。若不是援兵及時趕到,今日自己只怕真的只能做一回逃命王爺了。
不多時,裴行儼和萬玉樓等人衝了過來。見李閒無事,衆人這才鬆了口氣。裴行儼和萬玉樓本來是先追過來的,可半路上被一隊秦王軍的斥候發現截住,兩個人殺盡了那十幾個斥候之後,再找哪裡還能看得到燕王的影子。幸好有萬玉樓在,衆人這才循着痕跡追了上來。
李閒看了看,卻只看到五六十個刀衛,還有羅士信三人。
衆人的戰馬尾巴上都栓着不少樹枝,看起來就好像每匹馬都拖着一個大掃把……
李閒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這五六十人,竟是驚走數千精騎!
“臣等來遲,請主公降罪!”
羅士信等人下馬,單膝跪倒。
“都起來吧,是孤自己要追過來的,你們有什麼罪……只是今日損了這麼多人手,倒是孤的罪過。一會兒回去,將袍澤的屍首帶回大營。”
殺盡李世民麾下那二百餘騎護衛,刀衛也損失了三十幾人。
“主公……”
羅士信垂首道:“臣無能,讓尉遲恭逃了。”
他看了李閒一眼,語氣中透着深深的遺憾:“此人倒是個有本事的,與臣戰了幾個回合,卻沒料到尉遲恭最後竟是騎馬直接衝進了漢水,人馬在水中翻騰了幾下就看不到了。臣惦念主公安危便往這邊趕來,也不知道尉遲恭是死是活。”
“不管他”
李閒擺了擺手道:“下游雄闊海他們守着,若是他不死也逃不了。咱們回去,總不能等着李世民點起大軍再走。”
衆人皆笑,隨即上馬返回大營。
還沒有到約定好的地方,程知節見過了約定的時辰心中急迫,帶着三千騎兵過河來尋,說起來,倒是沒有看到水中有人馬的屍體漂下來。接着燕王,程知節也鬆了口氣。大軍加速返回,今日過河來這一趟可以說驚險皆有,便是李閒也不得不說一聲僥倖。
……
……
回到自己大營之後的李世民先是陷入一種癲狂的暴怒狀態,摔了大帳中所有能摔的東西,然後將那趙毋帶着去救他的那數千騎兵的將校每人打了二十軍棍,這纔想起來尉遲恭遲遲未歸,李世民立刻調派人馬出去救援。
這之後,李世民陷入了另一種極端。
安靜
出奇的安靜。
站在他身後爲他包紮傷口的醫官小心翼翼的做事,連大氣都不敢出,可也不知道沉思何事的秦王殿下,似乎根本就忘記了他的存在似的。就連醫官處理好傷口之後告辭離去,李世民都沒有聽到。
沉默了很久,想透徹了某件事的李世民終於長長舒了口氣。
“我不如你……”
他低聲自語了幾個字,眼神中有些傷感。
他站起來,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服緩步走出大帳,他打算親自帶兵去搜救尉遲恭,如今這個大營裡,能讓他真正信任的人也就只有尉遲恭一人了。若是尉遲恭再出了什麼事,他將如斷了一條手臂般痛苦難受。
“主公!”
纔出門,就看見不遠處幾個人攙扶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往這邊來。
“尉遲將軍回來了!”
對面那幾個親兵喊着,李世民臉色大變,快步迎了上去。那幾個人幾乎是拖着尉遲恭在走,渾身溼漉漉的虎將尉遲閉着眼,顯然是昏迷了過去。
“尉遲將軍怕是一路逆流游上來的,脫了力昏過去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世民顫抖着手親自將尉遲恭扶過來,然後竟是蹲下,不顧自己後背上的傷勢將尉遲恭背了起來。他揹着自己忠心耿耿的部將,大步往醫官所在的方向走了出去。
“哪怕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拿不起刀槍,舞不動長槊,孤也不能沒了你……尉遲,孤……不能沒有一個親信啊!自離開長安,你無數次救了孤的性命。到了如今孤已經將你視爲手足,你要活着……活着……孤總不能連個放心說話的人都沒有……”
李世民一路走,輕聲說話。
語氣悲涼。
此時已經到了傍晚,夕陽將他們兩個的影子拖出去很長很長。在人潮擁擠的大營中,似乎所有人所有事都靜止了下來,只有那個孤獨的身影揹着他唯一的親信快步而行,這一刻,很多人都爲之感慨。
沒有人看到,秦王殿下的眼角……掛着兩行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