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士及指天的時候,恰好在長安城大明宮裡的李閒也在指天。
“天是什麼?”
坐在地上的李閒忽然問道。
宇文愷怔住,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到該如何回答。李閒這句話問的太過突兀了些,也太過深奧了些。若他再年輕二十歲,哪怕十歲,一定會篤定的回答燕王您就是天。可現在的他已經足夠老了,沒幾日好活,所以他沒有必要去做這等溜鬚拍馬的事。可也正因爲他足夠老了,所以纔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話。?? 將明696
“天,其實不過是百姓的敬畏之心。”
李閒笑了笑道:“對於未知的事物,對於不可控制的東西,百姓們便會心生畏懼,所以纔會敬仰。”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天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李閒指了指身後的含元殿讚歎道:“你建造的這片宮殿也是。”
宇文愷心中一震,連忙說道:“臣不敢當殿下如此誇讚。”
“不是誇讚,也沒什麼道理在裡面,只是偶然有所感罷了。”
李閒笑着說道:“我應該感謝你,你造了一座讓人心生敬畏的宮殿。”
他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宇文愷惶恐的臉『色』笑道:“你剛纔說的沒錯,你這人啊……一把年紀了還是改不了小心怕死的『毛』病,孤不是楊廣,也沒打算試探你什麼,只是看着這片巍峨的宮城心中感觸。”
“跟我說說楊廣這個人。”
李閒岔開話題道:“你在他手下做事的時間不短,對他的瞭解應該比孤要多一些,深一些。說起來,當初你可也是楊廣身邊的饞臣……”
宇文愷老臉一紅,嘆了口氣道:“楊廣……是個可憐可恨的人。”
提到這個人,宇文愷的臉『色』有些難看。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李閒想起自己沒能親手殺了楊廣爲鐵浮屠的兄長們報仇,心裡的愧疚就再一次不可抑制的鑽了出來。
“孤有機會親手殺了他,卻放棄了。”
這句話裡的愧疚自責,只有李閒自己知道。
“天下想殺楊廣的人太多了,殿下不必感懷什麼。除了毫無心機其蠢如驢的宇文化及之外,造大隋反的那麼多人,誰都想殺楊廣,但誰也不會第一個衝過去舉起刀子。宇文化及以爲殺了楊廣就能站在天下大義這邊……他哪裡知道,天下始『亂』以後,人心裡哪裡還有什麼大義在?”
這話說的大膽透徹的多,李閒很喜歡。?? 將明696
“只有大利所趨,沒有大義所在。”
李閒笑了笑道:“你這事倒是看得透徹。”
“臣老了,放在十年前這話絕對不敢『亂』說。”
“老是阻擋不住的,但你還不能死。”
李閒接口說了一句。
宇文愷微微一怔,隨即問道:“殿下莫不是還有什麼事要老臣去做?”
“幫孤建一座陵園!”
“陵園?”
“陵園!”
“在哪兒建?”
“就在長安城裡。”
“殿下怎麼這麼早就開始思慮這身後事?”
宇文愷道:“這事不能急的,而且城內的好地勢都沒了,臣雖然老邁但還走得動,願意爲殿下四處走走看看,選一處風水寶地。”
“不是孤自己的陵墓。”
李閒站起來,俯瞰整座長安城,語氣有些傷感的說道:“孤能有今日之地位成就,多虧了很多摯友兄長的幫助護佑,沒有他們,便沒有孤之今日。曾經有人說過,孤是個沒有敬畏之心的人……其實錯了,孤所敬畏之事,便是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你不必去四處行走,也不必去看什麼名川大山……就在長安城裡建,這是孤答應了的事。”
“城中建造陵園倒不是不可,只是得容臣細細的查看推演。”
“東都城就要破了,王世充皇宮裡的財物運過來之後孤一併撥給你,以作建造陵園所需,孤要記住的不僅僅是活人的功勞,更要記住死人的恩德。”
“臣遵命。”
宇文愷垂首道。
李閒笑了笑,似乎是在自語的說道:“孤心裡也有一片天,他們都在天上。”
含元殿門前站立的這個黑袍青年,這一刻如此巍峨。
……?? 將明696
……
回到天策上將軍府,卻發現張小狄在書房外面等着。李閒走過去笑了笑說道:“怎麼不去屋子裡坐着,幹嘛非得站在外面等。”
張小狄笑了笑說道:“葉姐姐說,書房是男人的禁地,尤其是一個地位尊崇的男人,他的禁地更不容侵犯。除非是安之哥哥你允許的,否則不能隨便進去的。”
“傻丫頭!”
李閒笑了笑道:“那我便允許你,以後可以隨意進出書房。”
張小狄又道:“也不行的……葉姐姐說,以後你的書房更是女人不能輕易進出的地方。不管你的女人地位有多高,終究是隻能站在男人身後的女人,不能想着去你決策國事的地方找你……找你……卿卿我我,更不能想着去『插』手什麼。她說國家之『亂』,倒是有一部分緣故便在後宮。”
李閒哈哈大笑:“她倒是教了你不少東西!”
張小狄卻神『色』一黯道:“我倒是覺着,最近葉姐姐有些異樣,她教我的越多這異樣的感覺就越是強烈,我心中總有一種預感,葉姐姐是要走了的。”
李閒的笑容一斂,臉『色』也微微有了變化:“她說過,想回江南草廬去。”
“她應該留在安之哥哥身邊。”
進了書房之後,張小狄給李閒倒了一杯茶說道:“正是因爲這件事,我越想越是擔憂,所以纔來找安之哥哥,葉姐姐幫了安之哥哥如此之多,如今天下即將大定,正是她留下來享受休息的時候了……可她爲什麼偏偏想要離開?”
“她是個心思太細的女子,而且驕傲。”
李閒捧着熱茶,看着茶杯裡飄起來的繚繞熱氣嘆道:“她經歷的事情太多,本來心中的美好全都毀了,或許現在她想離開,便是想保存住這難得的另一份美好。”
“安之哥哥你捨得葉姐姐走嗎?”
張小狄問。
“你問這句話,說明你學到的東西還不夠。”
李閒握着張小狄的手說道:“其實她之所以離開,有很大一部分緣故是因爲考慮到了你……她不是那種被困宮城幾乎不能外出的『性』子,更不想和你來爭什麼搶什麼。這段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該勸說她留下,還是贊同她回到江南去。”
“安之哥哥,如果你不留下葉姐姐,你會想她的吧?”
“會!”
李閒篤定的點了點頭道:“她之所以選擇離開,便是讓我對她念念不忘。”
想到葉懷袖前陣子說過的那些話,李閒心裡就忍不住一酸。
“我不是一個能耐得住『性』子,看着自己在你面前逐漸衰老的女人……我更不能耐着『性』子,在人老珠黃之後苦守寒宮,卻等不來你多看我一眼。以後你身邊的女人會很多會很美,我又沒有小狄跟你的青梅竹馬之情,誰知道你會不會將我丟在一個角落裡漸漸淡忘遺棄?”
“每日坐在苦寒孤寂的宮城小院裡,看梅花開梅花落,看浮雲起浮雲散……這樣的日子想想都讓我覺着害怕。與其如此,還不如我回到江南草廬去,找個根骨不錯的傳人,將葉家草廬的手藝傳了也算對得起家父。在草廬籬笆牆下種兩排薔薇,澆水養花,垂釣作畫,有興致的時候再去大江南北走走,總比守着空房寂寞清苦要來的舒服。”
當時的葉懷袖驕傲的說道:“我若不走,他日是我在一處苦等你來見我一面。而我若離開,換做是你來想,什麼時候再能見我一面?”
她是個驕傲的女子,自始至終都是。
“安之哥哥你打算讓葉姐姐離開?”
張小狄有些擔心的問道。
“你放心吧。”
李閒笑了笑,緊了緊拳頭說道:“她逃不掉的,無論在哪兒她都逃不掉。”
……
……
“大將軍,城中鄭國重臣的住所,臣和蘇茂倫都派人封了,王世充的家眷也一個都沒能走脫,全都捆綁了就在外面候着,若是您想清點一下人數,下官這就領着您過去。”
掉了兩顆門牙的段達說話有些漏風顯得口齒不清,可臉上的謙卑之『色』倒是做的極足。垂着身子,低着頭,哪裡有一點大鄭重臣的樣子,看起來倒像是家養的包衣奴才。
“段達”
“下官在。”
“是你和蘇茂倫兩個派兵抓了王世充的家眷?”
“沒錯沒錯!”
“可我當日跟你說的,好像不是這件事吧。”
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說道:“若不是今日城破,若不是大鄭亡國在即,你只怕還在觀望……現在你卻來邀功,莫非你真以爲我不會殺了你?”
段達被這句話嚇了一跳,連忙解釋道:“實不是下官故意拖延,初回長安城,王世充那廝對我並不信任,下官也是好不容易纔找了這個機會。”
“且……下官好歹也算是有些許功勞,大人若是殺了下官,只怕也會寒了一衆降臣的心,大人慧智,不會殺下官的。”
段達諂媚的笑着說道。
“你不該說這句話的。”
宇文士及嘆了口氣道:“本來我還在想將你湊個人數,送到長安去獻給燕王,但你卻自己尋死……你莫不是以爲,我殺了你燕王會責怪我?”
他擺了擺手道:“拉下去斬了,石灰存了人頭獻去長安也一樣!”
幾個如狼似虎的親衛涌上來,叉了段達便走。不理會段達殺豬一般的哀求,宇文士及將視線看向跌坐在一旁的單雄信,單雄信受傷太重,已經力竭,卻依然瞪着宇文士及,滿眼都是殺氣。
宇文士及招了招手,從親衛手裡接過來幾封書信遞給單雄信道:“秦瓊,程知節,還有軍師都寫了信給我,讓我不要殺了你……他們還念着當初瓦崗結義的情分,殊爲不易。”
聽到這句話,單雄信臉『色』一變,看着宇文士及手裡那些書信,下意識的伸出手接了過來。
“若沒有這些書信,我不會殺你。”
宇文士及嘆了口氣道:“若是將你押回長安,軍師等人求情主公不好駁了他們的情面……而你若是死在我的手裡,主公對軍師他們也不必愧疚,這惡人自然還是要我這做臣子的來做,軍師他們那裡……我自會去告罪。”
“你死之後,這幾封信我會和你葬於一處,當然……我會燒掉。我和軍師叔寶他們幾個,私交也極好,所以不想讓主公知道他們給我寫過這信,你也應該明白。主公寬仁,即便知道也不會怪罪什麼。但這事終究對軍師他們影響不好,所以我只能如此做。”
“人總會做錯事,但你今日拼死護主已經令人欽佩。”
宇文士及讓人端過來一壺酒,一些精緻菜餚緩聲道:“走好。”
單雄信點了點頭,將那幾封書信緊緊的抱在懷裡:“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