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纔過去四五天,太陽暴曬之後地面上就已經乾燥的好像火燒過一樣。風貼着地面捲過來,吹起來的沙子能輕而易舉的鑽進人的眼睛裡。藏身在一處高坡茂密草叢中的孩子『揉』了『揉』眼睛,雖然已經嚇得臉『色』發白,但依然死死的盯着高坡下面平原上那一場慘烈之極的廝殺。
在這叢草裡藏着兩三個半大的孩子,還有兩個『婦』人五六個男子,他們都是從河北逃難過來的災民,走到這裡的時候恰逢一場廝殺,所以趕緊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要知道刀兵之事乃是天下至兇,一個不小心牽連進去就是死無全屍的下場。
這十幾個人躲在草叢裡大氣都不敢出,唯恐招惹來下面那些凶神。
『迷』了眼睛的孩子回頭問他的父親道:“阿爺……這是誰和誰在打啊?怎麼打的這麼兇,看樣子被圍在最裡面的那些人死定了。”?? 將明691
他阿爺是個瘸了腿的漢子,半邊臉顯然也是受過傷的缺了一塊肉,所以看起來格外的猙獰難看,只是也不知道爲什麼,他盯着下面那廝殺的場面眼神裡的東西分外火熱。
“外面圍着的不是唐軍就是燕雲軍!”
這漢子篤定的說道:“但裡面被困的肯定是夏軍。”
“阿爺你怎麼知道?”
孩子繼續問道。
漢子下意識的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破衣服裡面那件灰『色』的號衣……他不知道該如何跟自己的孩子解釋,他本是大隋府兵的一員,是左祤衛大將軍薛世雄的手下,在拒馬河那一戰中薛世雄大將軍戰沒,三萬府兵精銳幾乎被屠殺殆盡,他是倖存者後來便投降了大夏,曾經做過什長,但在進攻涿郡的戰役中斷了腿,臉上也被人砍了一刀。
這之後他便成了廢人,軍中向來是不留廢人的。他得了幾貫肉好的遣散費,找了個村子取了個同樣瘸腿的女人,生下這個娃……他本以爲就這樣安穩的過一輩子了,可誰想到大夏國抓兵丁,每家必須出一個男丁,他不足十歲的孩子也要往輜重營中做苦力!所以他用藏了六七年的刀捅死了那個官吏,帶着村子裡幾戶同樣貧窮困苦的百姓一路往南邊逃。
有人說過,燕王治下比大夏要富庶太平的多。
但是他們過了河之後才發現,大夏數十萬大軍在東郡和燕雲軍唐軍交戰,他們只好調轉方向逃,沒想到纔到了這裡又遇上了一場廝殺。
“阿爺?”
沒有等到父親的回答,孩子又叫了他一聲。
“咱們走吧,不要再看了。”
漢子『揉』了『揉』發酸的眼角就要離開,他的孩子卻拉了拉的他的一角哀求道:“阿爺,我想再看一會兒。”
“刀兵凶事,一輩子你也不許去碰,不要看了!”
漢子壓低聲音怒斥了一聲,那不足十歲的孩子依依不捨的看了下面的戰局一眼,小聲嘀咕道:“男子漢大丈夫,還是要上陣殺敵來的爽快!我長大之後若從軍,便要去殺外敵,去殺高句麗人,去殺突厥人,回紇人,鐵勒人!而不是中原人自己打來打去!”
漢子臉『色』大變,剛要大罵卻被同村的漢子攔住:“薛軌,別打孩子!咱們走吧,若是被遊騎發現了咱們再被誤認做是夏軍的細作就壞了。”
叫薛軌的漢子嘆了口氣,拽了那孩子就走。
只是幾個人才轉過身就又嚇得呆住,一個個臉『色』都變得慘白無比。在他們身後高坡下面,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密密麻麻的站滿了身穿精甲的士兵。長槊如林,黑甲連成了一片就如同一大塊烏雲墜落到了地上一樣。
他們才從草叢裡鑽出來,就被幾十個精甲步兵圍住。?? 將明691
“你們在此處做什麼?”
一個騎着高頭大馬的銀甲將軍語氣溫和的問道。
薛軌瘸着腿跪下來,連連磕頭道:“草民等都是路過的難民,遇見大軍廝殺只好躲起來。”
“聽你怎麼是河東那邊的口音?”
銀甲將軍問道。
薛軌連忙解釋道:“家逢鉅變,只好逃難出來討生活,草民祖籍確實是河東。後來一路乞討到了河北,過了幾年卻又逢人禍,再次逃難。”
“從河北逃難到了此處,倒也是難爲你們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薛軌。”
“河東薛氏,倒也算得上望族。”
“早就破落了……”
薛軌嘆了口氣道:“草民等不過都是路過之人,請大將軍饒過我們吧。”
“把你的外衣脫了。”
那銀甲大將軍指了指薛軌說道。
“草民……草民的衣服是撿來的……撿來的!”
薛軌連忙垂首道。
“你臉上的是刀傷,我看得出來。你裡面的衣服是夏軍號衣,我也看得出來,你怎麼證明自己不是細作?”
銀甲大將軍擺了擺手道:“全都拿下,回頭交給軍稽處的人審一審,若是普通百姓自然不會爲難你們,送你們到東平郡去屯田最起碼可以吃飽穿暖。”
“我要參軍!”
薛軌的兒子忽然站出來,攔在他父親身前:“我阿爺也沒說謊!”
“哈哈!”
銀甲將軍大聲笑了起來,以馬鞭指着那孩子問道:“你多大了?”
“九歲!”?? 將明691
“叫什麼?”
“薛仁貴!”
“薛仁貴是吧,等你斷了『奶』再來參軍!”
銀甲大將軍大聲笑了笑,對薛軌笑道:“我看得出來你們不是細作,但只要拿下你們,便能由軍稽處的人審問過後直接送到東平郡屯田去,比你們自己走過去要省力些,也安全些。”
“草民謝大將軍!”
薛軌由衷的道了一聲謝,深深的低下了頭。
“薛仁貴!”
銀甲將軍指了指遠處被五花大綁困了的一個人說道:“記住,以後要是參軍就不要做那樣的人,要有血『性』,寧做戰死鬼,不做苟命奴!”
“我記住了!”
小男孩挺起胸膛重複了一遍:“不做苟命奴,寧做戰死鬼!”
薛軌下意識的擡起頭看了看,心中立刻轟的一聲,他認得那被五花大綁了的戰犯,竟然是夏王麾下最得寵的大將軍曹旦!
……
……
夏軍慘敗之處距離興洛倉不足五十里,這裡有個很文雅的名字叫楚風亭,據說曾經有位前賢大德在此處送客,其客乃是楚人所以得名。早年間這裡確實有個亭子,但沒人修繕早就坍塌了,多少年過去,那亭子說不得已經變作了一捧黃土。
楚風亭地勢平坦,正適合決戰所用。
宇文士及便是在此處,以十萬大軍合圍,一口氣屠了曹旦帶着南下來的幾萬夏軍。從一開始他就沒給曹旦喘息的機會,以獅子撲兔之威勢將數萬夏軍殺了一個落花流水。曹旦遠來,士兵勞頓疲乏,再加上被突襲包圍哪裡還有什麼抵抗之心,十有六七倒是未戰先潰。
楚風亭舊址所在,宇文士及的人馬將曹旦困住。
一場惡戰之後,曹旦身邊只剩下不足兩千人。外面的燕雲軍一層一層的圍着,別說是人,便是一隻飛鳥也休想飛出去。到了此時包括曹旦在內,所有夏軍殘兵都知道已經沒有一分生機了。只需要燕雲軍領兵的大將一聲令下,萬箭齊發,這兩千殘兵頃刻間就會變成一地的死屍。
白羽鋪地,哪裡還有生還的機會!
但就在這個時候,曹旦卻出人意料的降了!
說起來,曹旦的特殊身份在那擺着,他自己也曾經說過,大夏朝中誰都可以背棄夏王,唯獨他不能。誰都可以投降乞求活命,他不行。因爲他是曹皇后的大哥,如果他背棄了夏王,他妹妹只怕也會受到牽連。
前陣子因爲竇建德打算也立蕭怡甄爲皇后的事,曹皇后大怒,帶着人大鬧朝堂,甚至還扇了蕭怡甄一個耳光。因爲這件事皇帝大爲惱火,險些廢了曹皇后。但在竇紅線等人苦勸之下,這纔將這件事揭過去。
竇建德一直有懼妻之名,但現在他已經身爲帝王,怎麼可能允許妻子在朝堂之上大吵大鬧?
但兩個人夫妻間的恩義還在,所以也沒鬧出什麼太大的『亂』子來。可因爲這件事,竇建德對曹皇后必然是心生了厭惡的。
所以曹旦纔會先是請命率軍去攻打東平郡鉅野澤,又請命來攻打興洛倉。曹皇后若是失寵,他也跟着倒黴,必須是靠軍功重新讓皇帝對自己重視起來,可他領兵的本事實在有限,在東平郡被殺了個大敗而回,十萬大軍逃回去的不足兩萬。這次領兵打興洛倉,又是一敗塗地。
誰都以爲他會殉國,卻沒想到他會投降。
一身銀甲的宇文士及輕蔑的看了曹旦一眼,隨即令人將其拿下。
“多謝大將軍不殺之恩!多謝大將軍不殺之恩!”
曹旦忙不迭的道謝,謙卑至極。
宇文士及笑了笑說道:“我不殺你,不是憐憫你……而是因爲大勝之後必然是要往長安城獻俘,你的身份也勉強夠得上去讓我家主公看一眼。待我日後再擒了竇建德王世充,一併送去長安……你還可以活一陣子。”
曹旦羞憤,卻不敢言語。
“不過……”
宇文士及話鋒一轉,看着曹旦極認真的說道:“若是你能立些功勞,主公面前我也能替你說些好話,念你有功,主公留下你的『性』命也不是沒有可能,說不得還會有所褒獎……只看你立下的功勞有多大了。”
“你可願意?”
“不知……是何功勞?”
曹旦試探着問了一句。
“你可與王世充有過信件來往?”
“有……”
“寫一封信,讓王世充率軍來助你攻打興洛倉,他若出城來,你便是大功一件。即便他是不出城,主公面前我也能幫你求情。”
“攻克東都不算什麼難事……”
宇文士及淡淡的說道:“我只是不想多傷人命罷了,你自己應該知道,助我奪了東都,這功勞有多大吧。”
曹旦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即使勁點了點頭道:“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