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問你,你可知道秦王回長安所爲何事?你可又知道,爲什麼秦王讓你堵住河道?爲什麼唐軍數萬忽然返回長安?如果你說你想不到這其中的緣故,那麼孤也就沒有必要再和你說什麼。”
李閒連續問了三個問題,但蘇勝才卻一個也回答不上來。這些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但卻又下意識的阻止自己去想。他是個寒門出身之人靠軍功升遷至郎將,雖然一直沒能真正的融入那些世家之中,但他卻深知無論是大隋還是大唐,最高的那個層面上纔是真的冷酷無情。
大業皇帝的帝位如何得來一直存疑,雖然人們根本就找不到什麼證據,但依然有人津津樂道着各種傳言,在他們看來皇位的繼承只有這樣才足夠精彩。蘇勝才雖然才投降了大唐,但他卻也不是個山村野人不知世事。關於兩位皇爭奪帝位的事如今早就不是什麼秘密,可這種層面的事他如何敢去參與?
“卑職……不敢想。”
蘇勝才垂首道。他不說沒想到,而是不敢想。
李閒微笑着問道:“爲什麼不敢想?”
“那不是卑職能去想層面,不是卑職敢踏足的地方,卑職只是奉了軍令做事,至於其他的任何事卑職都不清楚。卑職做的只是本分事,只是……本分事。”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滿嘴的苦澀。
李閒道:“你現在應該去嘗試清楚一些了,因爲你已經涉及進了這個層次。雖然你只不過是李世民擺佈的一顆最無用的棋,甚至可以說是一顆沒有絲毫可惜之處的棄,但毫無疑問,今日你的戰船橫陳河中,你就已經參與進來,進來了就是進來了,不是你自欺欺人就能隱藏的,想掙脫都掙脫不開。”
蘇勝才一怔,立刻冒出來一身的冷汗。
燕王說的沒錯,他一直自欺欺人的以爲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不去想那些事,本分做事的話不管日後是誰坐上那把椅都不會難爲他。可自己心中難道不是隱隱存了賭一把的心思?既然率軍堵住了河道,那麼便是站在了秦王這一邊。爲的不就是日後秦王若成大事,那麼自己也換來一份好前程?
可這想法他又一直在抗拒,自欺欺人的抗拒。
“孤不殺你。”
李閒擺了擺手道:“因爲你確實太弱了些,太渺小了些,孤殺你與不殺都沒有意義,今日死的人不少孤也不想再添一個冤魂。但你回去之後自己好好思慮,江山博弈這種事本身就不是你這種小人物玩得起的。對你來說這是鋌而走險,可你連走險的資格都沒有。”
“卑職……明白了。”
蘇勝才擡起頭道:“卑職回去之後便寫一份請罪的奏摺,請殿下仁慈替卑職呈遞陛下。”
李閒搖頭道:“你自己的事還是自己去做的好,這折孤不會幫你帶過去。至於爲什麼你自己心裡自然明白,但你能有這份心思說明你不是個笨蛋。知道借孤之手來保命……但孤不殺你不等於就會救你。”
“卑職……明白了。”
前後兩句相同的話,卻是絕不相同的意味。前一句明白了,他隱隱看到了希望。後一句明白了,卻是看到了絕望。
“你的水師你還領着,如果能立些功勞就算換不來一個前程似錦,換一個平安保命或許也不是沒有可能,至於怎麼立功……”
李閒想了想說道:“孤終究還是不忍看着你這樣一個將才送死,來淵說過來護兒老將軍對你的評語,守成有餘而進取不足,領五千人馬守一城便可擋十萬雄兵。今日孤指一條路給你,你要記住不是孤憐憫你,而是孤尊重來護兒老將軍。”
“卑職明白!”
還是這幾個字,卻帶着難以掩飾的絕處逢生的喜悅激動。
“孤雖然要親赴長安,但不日孤麾下大軍就要進攻東都。王世充如今哪裡還能擋得住孤之兵鋒?孤問你,他依然負隅頑抗你可知道他依仗什麼?”
李閒語氣平淡的問道。
蘇勝纔想了想,隨即認真的回答道:“東都之堅固,河北之援兵。”
李閒讚許的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一戰之後,你以爲孤破不破得開東都之堅固?”
想起之前河道上接二連三的轟鳴,那騰空而起的火球,蘇勝才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垂首道:“殿下兵威,東都城防再堅固十倍也擋不住。”
“那麼王世充便只剩下河北之援兵了。”
李閒微笑着說了一句,隨即擺手道:“去吧,你不是個白癡,自然明白孤跟你說這話的意思。”
“卑職多謝殿下!”
蘇勝才誠摯的施了一個大禮,然後心懷感激的離開了燕雲鉅艦。他確實不是個白癡,既然能想到有些恬不知恥的請求燕王救自己,那麼他自然也知道燕王已經點明的事是什麼,而且他也深知,除了這一條路之外自己似乎真的沒有路可走了。以軍功換命……下了大船的蘇勝才苦笑一聲,心說這命保的將會何其辛苦血腥?
……
……
誠如李閒所說,蘇勝纔在李閒眼裡只是個渺小的小人物,他這個級別的人觸碰到了那層禁忌只有死路一條,不管是李世民贏了還是李建成贏了,他都沒資格再活下去。李世民若是贏了,蘇勝才非但不會得到重用反而還會被滅口。而如果李建成贏了,那麼必然會殺了他泄憤。
如果他不按照李閒指出來的路去走,真的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條。李閒指給他的路雖然艱難坎坷兇險了些,但卻最起碼還有一二成的機會保住命。這世間沒幾個人能淡看生死,最起碼蘇勝才絕不是這樣的人,否則他就不會出來領兵,而是找個地方修行去了。
既然他想活着,就要拼。
李閒之所以跟他這樣一個小人物說這麼多話,自然是因爲有這個必要。宇文士及即將圍攻東都,王世充根本就擋不住。段志玄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裝傻,若是他拖燕雲軍的後腿他知道絕沒有什麼好下場。只需按兵不動,到時候攻克東都洛陽的功勞自然也有他一份。這道理淺顯至極,他不會不懂。
李閒擔心的便是河北竇建德的援軍,如今徐世績領兵戰杜伏威雖然節節勝利但還需時日,十幾萬大軍在徐世績麾下,如今燕雲軍的兵力差不多全都佈置在東都外圍,竇建德若是傾力南下,這一戰就不好打。但竇建德南下就要先過黃河,他不可能飛過來,既然如此,蘇勝才這個小人物就有成爲大人物的機會。
李閒指給他的險路,也可以說是李閒在利用他。從李閒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開始,就是在逼着他去擋竇建德。
蘇勝才手下還有三百條戰船,還有一萬多水師官兵。相對於竇建德的兵力來說確實單薄了些,但只要在河道上,他的水師就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城!李閒用他,正是因爲來護兒的評語。
走出船樓,李閒看着蘇勝才那小船遠去嘴角挑了挑。
如果說這是李閒利用蘇勝才的水師,其實倒不如說是一場交易。蘇勝才擋竇建德,李閒保他的命。
河面上倒映殘陽如血,之前激戰灑進河裡的熱血早就不知道被河水衝出去多少裡。難得的能看到黃河上也有如此平靜的一幕,也不知道是不是掩飾着河面下的波濤暗涌。李閒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感受着河風中的腥味和潮溼。
不管用什麼樣的手段,註定都會流血。
他搖頭笑了笑,心說自己今日怎麼會生出這樣孱弱婦仁的念頭來。毫無疑問,他所選擇的手段雖然略微陰暗了些,也兇險,也難料,但絕對是流血最少的一種選擇。如果真就刀兵相向,拼來拼去兩敗俱傷,就算僥倖勝了……會損失多大?
這大地會滿目瘡痍,死多少百姓,毀多少良田?
他看着夕陽如血,喃喃道:“想來想去明着去搶還是損耗太大啊,雖然看起來那樣壯闊豪邁些,可三十萬大軍就能必勝?就算必勝,敵我加起來會死多少人?五十萬?一百萬?兩百萬?會毀多少良田?死多少百姓?失去的毀滅的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復?這些真傷腦筋啊……我要的不是壯闊豪邁,而是最後的結局。”
有人說無論什麼事結局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精彩好看。說這話的人一臉自得還以爲很有哲理,若是李閒聽到一定啐他一臉濃痰。扯他孃的淡的過程纔是最重要的,最起碼拼過爭過失敗了也無所謂的論調跟狗屎一樣噁心。在李閒看來過程比結果重要論者,其實都是傻逼。結果,想要的結果,這纔是重要的。
他自語道:“都是我的,所以我自己得心疼些。”
……
……
謝映登乘坐的小船靠過來,水手拉着船讓他登上來,他腳步很快的上了燕雲鉅艦,等爬到最高處的時候顯得有些氣喘吁吁。當看到李閒轉過身來看着他的視線有些詫異和挪揄,謝映登訕訕的笑了笑道:“臣這段日確實疏於練武,身骨委實越來越差了些。”
“手頭的事能交給下面人的,就放一些下去。事事親力親爲是好的,但孤絕不會給你加俸祿。”
李閒看起來很認真的說道。
謝映登失笑,隨即快步向前道:“軍稽衛才送過來的密報,葉大家已經登船,估摸着再有三四日便能到黎陽,她請示您是直接回鉅野澤,還是在黎陽等您?”
李閒將密報接過來看了看道:“孤正要說這件事,派人回鉅野澤,調陳雀兒領全部水師出澤來與孤匯合,雄闊海的陌刀營,再加上伍雲召的銳金營都要登船,過黎陽的時候讓葉大家隨水師一起來。再從黎陽選精兵一萬登船……既然是要去長安賭一場,本錢自然要帶得足一些。”
他看了看葉懷袖密信中說老甄實在太老了些,有些受不了顛簸勞頓所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孤纔不相信你會死,等了這麼多年眼看着就有機會說出你守了二十年的秘密,你怎麼捨得去死?”
他喃喃着說了一句,隨即吩咐謝映登道:“請小狄也隨行上船,總不能讓他真的死在半路。”
謝映登雖然主掌軍稽處,卻不知道那老甄到底知道些什麼。他甚至以爲那是主公要挾李淵的一個手段,如果用的好了能頂十萬大軍。如果他說出來這想法的話,李閒一定會好好的譏笑他一番。
如果李閒知道他這樣想的話,一定會如此回答他:“一個知道些秘密的老頭就能頂的上十萬大軍,你讓美國海軍次長金布爾那五個師情何以堪?”
老甄不是什麼秘密武器,如果是那麼也沒有抵萬軍的威力,他的作用,僅僅是解開最後那一層無情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