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閒站起來,自嘉兒手中將裝調料的小鐵盆接過來,蹲在火爐邊,認認真真的將每一片肉上都刷好料汁,他的動作很輕緩,仔細的好像是在查看軍事輿圖,一點兒也不像是在烤肉,他的神情和動作,讓人看了都會生出一種他是在摯誠朝拜的錯覺。
烤肉就是烤肉,吃食而已,何須摯誠?
“天下無如吃飯難”
李閒笑了笑說道:“沒有什麼比吃飽肚子更重要的事了。”
葉懷袖和嘉兒都知道他從小吃的苦太多,很多時候一整天都不一定能吃上一頓飽飯,所以對於吃飯,李閒總是顯得很精緻挑剔。當然,這種精緻和挑剔不是對食材的挑剔,不是奢侈,而是認真對待每一頓飯。
“我倒是覺着,天下無如守成難。”
葉懷袖在火爐邊坐下來淡淡的說道。
“守成?”
李閒看了葉懷袖一眼,想了想說道:“你思慮的太遠了些。”
葉懷袖笑了笑,理了理額前垂下來的髮絲說道:“怎麼會這麼說?守大成確實思慮的遠了些,畢竟那是未可知之事。可守如今這小成,可是眼前最最緊迫重要之事。東平郡,濟北郡,濟陰郡,新擴充來的地盤到現在你還沒有派官員過去坐鎮,也沒安排屯田養民的事,那邊的情況雖然破爛瑣碎,可畢竟如今也是燕雲寨的領地,總不能就那麼放着坐視不管。”
“呵呵……”
李閒笑了笑,將一些烤熟了的肉片分成兩份,一份遞給葉懷袖,一份遞給嘉兒,他自己則坐在火爐邊撥弄着炭火。
“你說的有道理,如果楊廣懂得守成之道,大隋的天下也不會破碎糜爛都這個地步,三十年繁盛強大,就這麼被他玩的爛到了根兒裡,也不知道他自己心疼不心疼。”
葉懷袖見李閒岔開自己的話題,微微有些生氣。
“如果再不派官員去那些新擴充來的領地,也會破碎糜爛。”
葉懷袖說的一點也不委婉,她知道李閒絕不會因爲自己的提醒而生氣。如果連這點諫言都聽不進去,李閒也就不會有這麼多,乃至越來越多的人輔佐。她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李閒不是個糊塗白癡的人,怎麼會在這件事上表現的這麼拖沓。如今這亂世,搶來的地盤如果不盡快穩固下來,說不得明天就會被別人搶了去。經歷了之前一場惡戰,瓦崗寨雖然損失極慘重,暫時無力東進,也無力搶回燕雲寨佔去的地盤,可這不代表其他人沒這個膽子。
徐元朗早就對河南諸郡有所覬覦,若不是前陣子瓦崗寨和知世郎王薄的人馬敗退的太快了些,只怕他也已經提兵南下了。
還有竇建德,雖然將黃河北岸王伏寶的大軍撤回去大半,可還留下了蘇定方,以他爲主將,帶着兩萬人馬在北岸駐守,隨時都有可能進兵濟北郡。王薄逃匿,濟北郡雖然貧瘠,可只要好好經營兩年就能恢復生機,如今綠林道上的豪傑都在瘋了一樣的擴充地盤,偏偏李閒對已經搶到手的東西表現的並不如何在意。
“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閒撥弄着炭火,整理了一下措辭後問道:“之前與瓦崗寨,王薄之戰,看起來勝的簡單輕易,甚至輕易到有些兒戲,可是其中的兇險我想你不會看不出來,其兇險之大,你也不會一點兒也不在意。”
聽到李閒說起這個,葉懷袖正了正身子點頭道:“確實兇險,若是稍有不慎,你名下的三郡領地極有可能被李密,竇建德,王薄三個人瓜分掉……還有徐元朗,那個人的野心比李密一點也也不小。”
她看了李閒一眼,認真的說道:“若不是因爲瓦崗寨中有張亮做內應,在最快的時間內擊敗了李密,若不是王薄手下的人馬確實太弱了些,徐世績領兵能力又太強,只要再耗一些時日,竇建德肯定不會再表現的那麼鎮定,就算明知道渡河南下損失慘重,他還是會讓王伏寶強渡黃河。”
“徐元朗也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立刻就會率軍南下。而李密也還有後手,他隨時能將攻打陽武,原武,甚至攻打黎陽的人馬撤回來。到時候燕雲寨面對的,就有可能是超過六十萬的聯軍。”
李閒點了點頭問道:“那麼你覺得,以如今燕雲寨的實力,正面擊敗六十萬聯軍,有幾成勝算?”
“三成”
葉懷袖想了想說道。
“依我看,兩成都沒有。”
李閒笑着擺了擺手道:“你別拍我馬屁,說話要實事求是。”
“確實連兩成的勝算都沒有。”
葉懷袖並不介意李閒點出她說話並不誠實,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所以,現在你知道,爲什麼還不往新多來的地盤派官員和軍隊駐紮了吧。”
李閒捏起一塊烤肉丟進嘴裡,感覺火候稍微老了些,隨即有些懊惱,心疼於一塊好肉卻沒有烤出最好的味道來。
“我明白了。”
葉懷袖點了點頭,認真道:“是我考慮的太淺顯。”
“沒事”
李閒笑了笑說道:“女人處理事情比男人要精細謹慎的多,也有條理,而且總是能比男人要早的預料到危機,只是在看大局的時候……性格上的緣故,所以難免會看的有些淺顯。”
“多謝你誇獎。”
葉懷袖淡淡道。
李閒哈哈笑了笑道:“你怎麼也不生氣?”
葉懷袖道:“你說的不錯,我爲什麼要生氣?”
“便是大隋皇帝楊廣,也沒有你這心胸!”
李閒很嚴肅的說道。
葉懷袖這次卻有些惱火,看着李閒鄭重認真的說道:“不許罵人!”
……
……
嘉兒看了看李閒,又看了看葉懷袖,不禁有些自卑的想到,小姐明白將軍的意思是什麼了,可爲什麼我一點也沒想明白?將軍爲什麼不派官員去新佔下的領地,他之前說的和這件事有什麼關聯?什麼李密,什麼竇建德,王伏寶,什麼蘇定方,什麼徐元朗,什麼王薄,這些人又和新搶來的地盤有什麼關係?
她不解,所以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紅。
在寒冷的冬季,穿了一身水綠色棉衣的少女本來就顯得清麗,再稍微有些臉紅,看起來更是讓人覺着賞心悅目。
葉懷袖看了嘉兒一眼,隨即抿着嘴笑了笑。
嘉兒不明白剛纔將軍和小姐之間的對話什麼意思,但卻第一時間就明白小姐剛纔這一笑是什麼意思。所以,她的臉立刻就變得更加酡紅起來,就好像剛剛飲了半斤桃花酒,醉的讓人看了便會同醉。
歷來小姐嫁人,貼身的丫鬟也要一起嫁過去,就算沒有個小妾的名分,也再也嫁不得別人了。所以嘉兒從很早之前就覺得自己處境很尷尬,可一個春心初開的少女,明知道自己未來的夫君是誰,尤其是這夫君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更是一個英俊帥氣的男子,她如何會不動心?
偏偏惱人的是,李閒對她似乎沒有一點興趣似的。一直表現都很尊敬,雖然偶爾開些玩笑,可始終保持着恆定的距離。直到……在江都江邊,三百青衫刀客殺盡紅袍暗侍衛的時候,李閒那一抱,讓她瞬間就癡迷於這種感覺。
這是一個男子的關心,是李閒的關心。
誠然,李閒之所以去江都是爲了將宇文士及拉過來,是爲了打皇帝幾個耳光順便要挾來大批輜重甲械,可嘉兒卻知道,若不是因爲自己,李閒不會去的那麼倉促。
這種感覺很甜蜜幸福,就好像掉進了一池蜜糖中。
自江都回來之後,在李閒面前她便沒了往日的颯爽灑脫,而是變得極容易臉紅,往往指尖眼眸中的柔情都會在不經意間表露無遺。葉懷袖和她相處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所以嘉兒之前臉紅,她以爲這個小妮子是在想男人。
嘉兒被葉懷袖笑得特別不自在,她有些尷尬的扭了扭身子,垂着頭吃烤肉,可惜偏偏忘了肉燙,一下子被燙了舌頭燙了脣,疼的她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笨!”
李閒笑了笑,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遞過去。
嘉兒接過來擦了擦嘴,卻不敢擡頭看李閒的眼睛。
“我是笨……”
嘉兒聲音極低的說道:“到現在我還不明白,將軍和小姐你們兩個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往新佔領的領地派駐官員,這和之前的惡戰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
李閒耐心的解釋道:“之所以說之前那場惡戰其實極兇險,便是因爲咱們的地盤擴充的很快,可兵力卻不足,精細強幹的人才也少。齊郡魯郡有徐世績守着,東平郡有我自己守着,看起來穩固如山,其實根本上還是立足未穩,尤其是齊郡和魯郡,還沒有完全控制下來,百姓們對於咱們燕雲寨也並不是如擁護張須陀那般的擁護。”
“三郡之地,數百萬百姓,以至於我不得不分兵據守。正因爲分兵,纔給了敵人太多的可乘之機。如今大戰才過,咱們燕雲寨損失的人馬不少,雖然搶了不少地盤來,可若是再分兵去鎮守,兵力就變得更加薄弱。”
“若是再有一次李密聯合其他人來攻打,只怕到時候絕守不住那些新佔領來的領地。非但站不住腳,反而會因爲潰敗撤退而影響了全局,潰敗的多了,士氣軍心便會崩潰,到時候,再想挽回也就難了。”
嘉兒仔細的想了想李閒的話,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李閒笑了笑,低頭將烤肉翻轉過來。
葉懷袖補充道:“所以呢,與其將兵力分散出去守護各地,不如先將精力都用在穩固齊郡魯郡上,知道什麼該取,什麼該舍。東平郡,齊郡,魯郡,還有大片的荒田沒人耕種,官員還有軍隊本身就已經有些捉襟見肘,再分派出去的話,反而讓根基之地都變得搖晃起來,一陣烈風就可能吹的坍塌崩潰。所以,倒是不如將那些新佔領敵方的百姓盡數遷到齊魯東平三郡,讓他們去屯田養兵。”
“還有件事。”
嘉兒一邊點頭一邊問道:“剛纔小姐說,朝廷左御衛大將軍薛世雄在拒馬河中了竇建德的埋伏,全軍覆沒,薛將軍也戰沒,可爲什麼你們都說,不是竇建德干的?”
“竇建德沒那個本事!”
葉懷袖微笑道:“他如今面臨的局面和咱們燕雲寨一樣,地盤擴充的太快,雖然號稱有十幾萬軍隊,可大部分都是新兵,沒有什麼戰力。他還要分兵據守各處,哪裡敢輕易去招惹薛世雄?再說……拒馬河距離洺州那麼遠,洺州軍北上,還要經過幾個如今還在朝廷手裡的縣,薛世雄怎麼可能不知道?”
“竇建德自封長樂王,洺州大總管,以朝廷官員自居,他如今還盼着楊廣下旨承認他的地位,這段日子一直派人在江都活動,使錢收買-官員幫他說話,他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去殺薛世雄?”
“那會是誰幹的?”
嘉兒不解道:“河北除了竇建德,徐元朗,誰還有這個實力?”
“綠林道上沒有,官軍自然還是有的。”
葉懷袖問道:“若是朝廷真的封了竇建德爲洺州大總管,承認他的地位,對誰的威脅最大?竇建德一旦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官員,那麼誰會覺得這是紮在他心口上的一柄刀子?斷了他的財路,也斷了他的前途?”
“是羅藝!”
嘉兒恍然大悟,眼神也變得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