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鎮沒有松林,雖然在松林鎮的南邊不遠處便是一大片連綿不盡一眼看不到頭的樹林子,卻連一棵松樹都沒有。松林湖畔也沒有松樹,湖邊倒是有不少歪脖子老柳,奇形怪狀的圍着湖邊站着,如同一圈老弱殘兵在拱衛松林湖。
松林鎮上無松林,松林湖畔也無松林,這松林二字從何而來也就讓人覺得有些好奇,只是自從大業八年天下始亂,朝廷那些個大人物沒想着如何調兵遣將平滅叛軍,反而想出來一個白癡至極的堅壁清野的辦法之後,松林鎮裡就再也看不到一個百姓,所以即便想問問松林二字因何而來也找不到人去問。
不得不說的是,朝廷向來不缺乏想法天馬行空的聰明人。河南河北是大隋最先暴-亂起來的地方,其中又以河北洺州,博陵一帶,河南東郡東平郡濟北郡一帶的賊勢最爲強大,各地不斷有匪患的奏摺雪片一樣報到朝廷裡,主掌朝政的幾個大人物又不敢拿着這些奏摺給楊廣看,所以他們只好另想辦法。
裴矩,虞世基,裴蘊他們這些大人物都是聰明人,聰明到連皇帝都能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們還有什麼想不出來的辦法,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事?
於是,史上最糊塗白癡的對付叛賊的策略就在幾個不懂軍事的文人商議下新鮮出爐,然後被擬旨用印,用最快的速度下發到河南河北諸郡。這辦法簡單至極,也想當然至極,更加的白癡至極。
朝廷中這些大人物們的意思是,反賊之所以如燎原之火越燒越旺,是因爲他們生性暴虐殘忍,四處劫掠搶奪財物,強擄百姓參加反賊的隊伍。他們是火,而百姓是柴,有柴火才能越燒越旺,若是沒了柴,火早晚會自己熄滅。既然以兵不能盡剿之,那麼便斷了他們的生路,活活將其餓死算了。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美好的令人鼓掌讚美的好想法。於是朝臣們自娛自樂的鼓掌相慶,都覺得孔明再生怕也不過如此。
這便是朝臣們想出來的策略,他們下令將村寨百姓強行遷入城池或是堡寨中居住,村子裡不留一人,不留一物,這樣反賊們再想去搶也就沒的可搶,再想殺人也就沒人可殺,至於想搶奪糧食,百姓都被強迫進了城,哪裡還有人種糧食?
按照朝臣大人們的分析,不出一年,最多兩年,那些反賊們便會因爲沒有補給而散夥,根本就用不着官軍去圍剿。
可是他們卻沒想過,進了城的百姓住在哪兒?吃什麼用什麼?田地沒人種,明年會有多少百姓餓死?百姓們沒用東西吃,難道就活活等着餓死?於是反賊越來越多,堅壁清野的策略非但沒有絕了反賊,反而逼得造反的人越來越多。
朝臣想出來的妙計,荒廢了大片大片的良田,還造就出更多的反賊,不得不說,他們都是大隋的傾塌的功臣。
松林鎮早就空了,至於百姓們現在在哪兒誰也不知道。或許大部分都在東平郡屯田,或許有一部分遠走江南,或許還有一部分跑到了齊魯之地行乞。
松林鎮因松林湖而得名,湖並不太大,方圓二十幾裡,曾經與鉅野澤水泊練成一片,本是黃河改道留下的痕跡,後來隨着水漸漸退去,松林湖便和水泊斷了聯繫,也不知道多少年過去,現在的松林湖距離鉅野澤水泊竟然不下數百里之遠,由此可見黃河改道帶給兩岸百姓多大的傷害。
裴仁基帶着兩千人馬到了松林湖之後下令停下來,派人往回走告訴王啓年,他要派人搜查密林,讓大軍等一下再過。
只是他卻讓所有士兵原地休息,他親自帶了百餘名親兵進了密林,進了林子之後他讓親兵盯着林子外面的人,然後他自己舉步往樹林深處走去。走了大概十幾分鍾,幾個人從樹上滑下來將其攔住,爲首的是個刀疤臉的漢子,顯然認得裴仁基,他對裴仁基抱了抱拳道:“見過裴將軍。”
“密公派了誰來此地埋伏?”
裴仁基臉色有些不悅的問道。
“是王君可將軍和李文相將軍,兩位將軍就在前面,要不要小的帶您過去?”
刀疤臉諂媚的笑了笑問道。
“不必了。”
裴仁基擺了擺手道:“你去告訴王君可和李文相,讓他們兩個做好準備,大概半個時辰之後我會護着輜重營過去,最多一個時辰李閒的大隊人馬就會上來,一個時辰之後,我會在前面堵住去路,想辦法一把火將輜重營燒了,王君可和李文相便立刻率軍猛攻,北面就是松林湖,李閒手下的人馬再善戰,隊列展不開也有捱打的份,別惜力,猛着勁的攻,最好將燕雲寨的人馬都擠進松林湖裡去。”
“松林湖是死湖,放心吧,燕雲寨的水軍根本不可能來,李閒這次失算了。”
裴仁基說完之後,又叮囑道:“我手下人馬都不是親信,只能靠着將輜重營的馬車燒燬來堵住前路,你們要儘快!”
“我明白!”
刀疤臉抱拳道:“小的這就去見王將軍和李將軍,保證將您的話帶到。”
“去吧!”
裴仁基揮了揮手道:“我不能耽擱的太久,否則會引起別人懷疑。”
……
……
裴仁基回到軍中之後下令繼續前進,兩千人馬緩緩啓動,他的親兵校尉胡三山貼過來低聲道:“將軍,剛纔輜重營的都尉王啓年派人來催過一次,說此地險要,不能停留太久。”
裴仁基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再派幾個人去找找裴善,他去聯絡裴林到現在還沒有趕回來。”
“屬下遵命!”
胡三山點了點頭,然後撥馬往回去吩咐手下人做事。
裴仁基回頭看了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眼,心裡沒來由的想起兒子裴行儼來。想起兒子,他心中就不可抑制的冒出來深深的愧疚。在心中對裴行儼說了句抱歉,爲父爲了咱們裴家只能這麼做。
想起這些年在官場上的打拼,裴仁基心中就充滿了蒼涼和感慨,雖然他和當朝權臣裴矩有一些關係,可他並不是裴家的嫡系,只是裴家的一個分支,雖然這些年往裴矩手裡送了不少禮物,可裴矩根本就沒幫過他什麼。
幸好大業皇帝楊廣對他還算不錯,進剿蠻族向思多大獲全勝,封武賁郎將,加銀青光祿大夫。隋軍徵吐谷渾,他軍功卓著,加金紫光祿大夫。後來又率軍擊敗白山黑水試圖反叛的靺鞨人,加左光祿大夫。再之後隨楊廣徵高句麗,又加封爲光祿大夫。
只是自此之後,皇帝便很少親自處理政務了。朝政把持在裴矩虞世基等人手裡,他雖然也送了不少錢財,可就是得不到任命。以光祿大夫的身份卻閒的無事可做,再後來,還是他給協助越王楊侗留守東都的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東都總理軍務屈突通每個人送了一筆厚禮,這才得了個滎陽通守的實缺,據守虎牢關以抗瓦崗寨。
恰在這個時候楊廣也想起了他,封其爲河南道討捕大使。讓其率領人馬剿滅東郡的反賊,裴仁基覺得自己的人生又迎來了一次巔峰期。
他本想率軍進剿瓦崗,立一個大功,這樣就能穩定下來自己的職位,只要擊敗了瓦崗寨,不管是坐鎮東都的越王楊侗還是在江都的陛下,都會對他刮目相看。
只是沒想到因爲輕敵冒進,中了瓦崗寨軍師徐世績的埋伏,建功立業的美夢破滅,麾下兩萬餘府兵灰飛煙滅。而在此之後,李密調集綠林人馬在百花谷擊敗了隋將劉長恭,已經對東都洛陽形成了巨大的威脅。裴仁基也就不可能再返回東都,只好投降了瓦崗寨。而這個時候,李密調集人馬擊敗了劉長恭之後,便開始四處奔走拉攏黃河兩岸的綠林豪傑,試圖一舉攻克東都。
他在瓦崗寨得到了翟讓的賞識,對其格外看重。瓦崗寨中人大部分出身寒門草莽,裴仁基乃是官宦出身,還是大隋名將,又是大隋朝廷的光祿大夫,品級高的嚇人,有這樣的人願意輔佐,翟讓也覺得自己臉上有面子。
裴仁基就在瓦崗寨留了下來,着實爲翟讓出了不少好主意。李密到了瓦崗寨。裴仁基就在這個時候和李密有所接觸,對李密真命天子的身份,裴仁基深信不疑,所以只秘密的見了兩次之後,他便成了李密的人。李密離開瓦崗寨後,明面上留下了張亮一個親信,實則暗中還有一個裴仁基。
李密在日前跟手下人並沒有說實話,他說裴仁基是瓦崗寨的人,是翟讓告訴他才知道的,這樣做,李密自然也有道理。裴仁基表面上是翟讓的人,實則是他的人,他還想着,擊敗李閒之後,萬一日後和翟讓有了衝突,裴仁基這個人或許就能成爲舉足輕重的關鍵。
只是他沒想到,裴仁基也沒想到。
裴行儼竟然投了燕雲寨,而燕雲寨的大當家李閒竟然要將裴仁基救出去。
便是在這個時候,潛入瓦崗寨的王啓年想辦法接觸到了裴仁基。一開始裴仁基以力求穩妥爲藉口並沒有立刻答應王啓年,而是馬上派人去找李密報告了這件事。李密當時正忙着圍攻東都的事,稍微想了想,覺得裴仁基進入燕雲寨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索性便讓裴仁基答應了王啓年。
於是,便有了王啓年成功將裴仁基救入雷澤縣城的事。
只是後來李密圍攻東都,裴仁基又被李閒帶去塞北,他想做些什麼也就沒了機會,自塞北歸來後,恰逢李密戰敗,於是裴仁基主動斷了個李密的聯繫,因爲這個時候,他已經忌憚於李閒手中實力的強大了。
可沒多久,李密竟然再次崛起。
這裴仁基不得不堅信,李密就是真命天子。
他催馬而行,想起自己這半生波瀾,想起自己兒子裴行儼,他長長的嘆了口氣,然後用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都是爲了裴家,都是爲了你。元慶,原諒爲父吧。”
“李閒若是有稱帝的野心……”
裴仁基苦笑一聲自語道:“或許我不會背叛他。”
李閒有沒有稱帝的野心?
裴仁基看不清,但他看得清李密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