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閒從來就不是那種喝酒如鯨吞的豪客,雖然他的酒量從小就不錯。
因爲在襁褓中的時候被丟棄在雪地中受了寒,李閒幼年間身體並不是特別好,之所以現在如此健壯是因爲他從幾歲就開始妖孽一般的修煉,這和他與生俱來的成年人意志有着絕對的關係,當然,這種意志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四歲開始,別人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他已經強迫自己練功了,這個年紀,一般人的孩子還躲在孃親懷裡撒嬌,而他卻已經開始獨立生活。當然,讓他一個成年人心理的人鑽進別人懷裡撒嬌也是件困難事,若是女子還好說軟玉溫香的也算享受,鑽進張仲堅懷裡的話李閒着實沒有什麼**。
不過也正是因爲他沒有爹孃愛護,而粗手粗腳的張仲堅哪裡會養孩子,雖然也當得起關懷備至四個字,可也不是沒做出過屎尿在褲襠裡裹一天沒發現的這種惡事。而李閒心思是成年人,卻管不住嬰兒的軀體。只是讓他餓了尿了拉了放聲大哭這種事偏偏還不好做出來,於是乎小時候他沒少受罪。
因爲身體羸弱,襁褓中就被寒氣入-體險些沒保住性命,後來張仲堅便早早的讓他飲酒,這位綠林大豪堅持認爲酒可驅寒,可是卻完全不知道孩子哪能多喝酒?李閒一直慶幸自己還沒有自主能力的時候沒被酒燒壞了腦子。腦子沒有燒壞,但是酒量卻一天天的漸長。
然而這是李閒爲數不多的酒醉,第一次,是在江南突圍的時候很多鐵浮屠的兄弟戰死。那時候他方五歲,那一次他爛醉如泥。第二次,是燕山上血騎和鐵浮屠近乎全滅,那時候他十三歲,那一次他喝得人事不省。第三次,便是昨夜。只是不知爲何,卻怎麼也睡不着。
都說酒醉嗜睡,可李閒昨夜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就是難以入眠。越是這樣,越覺得頭疼欲裂,起身喝了幾次涼茶也不頂用,索性從屋子裡翻出一壺老酒躍上窗戶坐着一口一口的灌進嘴裡。
斜靠在窗邊看曉月當空,李閒的視線飄忽。
想起之前歐思青青說要留在房中照顧自己,李閒搖頭苦笑。
酒醉發狂就算他把歐思青青怎麼樣了,估計着青青也不會有些許怨言。可李閒不想,酒後亂-性這種事無論如何也有些丟人。更何況,他身子如同激流中一片竹葉飄擺不定,可是頭腦卻清醒的要命,酒後禽獸已經不是人了,酒後裝作禽獸那就更加的不是人。太清醒,這也是他爲什麼睡不着的原因。
葉懷袖的話是對的。
自己如此僞善,如她所說那般假惺惺悲天憫人如何成的了大事?可這心結不是一句話就能解開的,也沒有什麼頓悟之說。李閒苦惱的想着,若是日後自己殺人放火的事情做的多了,應該就能變得心狠心冷一些了吧。
他想起自己去塞北草原之前,被朝廷追殺的時候也是快意殺人打得過便打打不過便逃,日子雖然清冷悽苦倒也逍遙快活,可是現在不必再擔心被人追殺,有根基有人馬,胸中有韜略,掌中有利刃,可爲什麼卻一日不如一日快活?
想來想去,發覺原來是面對的事情不同了。
當初被追殺的時候,不殺人便是死,所以下手殺人毫無顧忌,而殺的那些人也是生死大仇派來的,殺了也沒有什麼負疚感,他六歲便在張仲堅的幫助下破了殺戒,按理說還有什麼下不去手的?可是如今面對的不同了,他手下雄兵數萬,動輒摧城拔寨,就算不想禍及無辜可還是有無辜因他而死。比如鄆城一行,李閒以想起來自己從鄆城詐得錢糧無數也不知道會害了多少百姓心中便如堵了一塊大石頭般不痛快。
自燕山南下以來,這一路廝殺他見得太多的遍地死屍滿目餓殍,其中絕不多數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雖然已經在大隋生活了十幾年,可他一個現代人的思想面對諸般地獄一樣的景象如何能做到心安理得?
或許……還是沒能適應這個時代吧。
李閒嘆了口氣,再飲一口酒。
此心拖泥帶水,是人生最苦處。
他想起前世看到的這句話,自嘲的笑了笑。以前爲了保命所以可以無所顧忌,現在,爲什麼站得高了些,手裡權勢大了些反而煩惱chan 身?
他不如羅藝!
葉懷袖的這句話他其實聽的清清楚楚,而且猶如在心中紮了一道閃電般令他驚慌恐懼了片刻。不如羅藝,如何能亂世立足?
飲酒對月,一般都是文人騷客故作姿態無病呻吟時候的樣子,可是現在李閒忽然卻明白了爲什麼那些人喜歡對月而歌,說來說去,還是孤獨所致。
若想成其大事,就必須無視百姓生死?
親人可害?朋友可殺?家人可棄?
那我保命何用?那我打下一片天下又有何用?
正憤懣,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急切說道:“將軍!有要事!”
李閒一凜,從窗邊跳下整理了一下衣衫,舉步往門外走去,他早已換了一身乾爽青衫,洗過了熱水澡,將酒壺隨意放在一邊快步出門,眼神明亮,步伐穩健,哪裡能看得到一絲醉態?
……
……
“什麼事?”
李閒走出房門,問站在門口的士兵,李閒認得他,這人乃是伏虎奴的親兵。今夜衆人皆醉,唯獨伏虎奴今夜輪值守吊橋所以不曾飲酒。見是伏虎奴的親兵急急忙忙來找自己,李閒第一反應便是山寨外面出了什麼大事。
“伏當家今夜帶着我等輪值,小半個時辰前忽然有一人縱馬到了山寨門外,大聲呼喊說是您的朋友,今夜務必要見將軍您,天色太暗也看不出那人面目,又不知是否乃是官府之人要詐開寨門,所以伏當家一開始沒理會,只警告那人說再喊就放箭射死。可那人非但不肯離去,還在門外大喊大叫。聽他聲音急切不似作僞,伏當家也不好真的傷了他,也不敢開寨門放吊橋,只好派我來請將軍過去。”
李閒微微皺眉,他也想不到是誰這個時候如此急切的要見自己。自己的親人朋友都在鉅野澤燕雲寨內,山寨外面的人,找自己幹什麼?而且此時已經過了午夜,確實令人生疑。
“來人可曾自保姓名?”
李閒一邊走一邊問道。
“有!他說他姓羅,自歷城來。”
那親兵回答道。
李閒一怔,隨即加快腳步往吊橋那邊趕去。
到了城樓上,還能聽見外面漆黑中有人高呼:“我乃你們將軍故友,有要事要見他,你們快開寨門!”
見李閒來了,伏虎奴連忙迎上去道:“小半個時辰前此人到了山寨外面,一直喊着要見你。問他有什麼事,他又不肯說。也不知道是顧忌着什麼,還是有詭計。”
李閒側耳傾聽,那聲音正是歷城羅士信!
他快步走到牆邊往下看去,只是夜色太濃只隱約能看到下面有個人騎在馬上來回走動,李閒雖然視力極好卻也辨認不出。他站在城樓上高喊:“下面可是士信?”
“安之?是你嗎?!”
下面那人聽到喊聲,李閒確定正是羅士信的聲音。
想了想,李閒高聲道:“士信,委屈你,你將馬匹且先放在外面,我讓人放吊籃下去接你上來。夜深漆黑,莫怪我小心!”
山寨外面的正是羅士信,他知道李閒擔心什麼,畢竟如今兩人一個是官一個是匪,李閒爲了山寨考慮不得不謹慎一些。若是換做自己,只怕也不會立刻就將寨門打開放下吊橋。只是明白這其中的道理,羅士信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想起自己初遇李閒的時候,兩個人意氣相投無話不談,誰想到如今見一面都會如此尷尬?
“無妨!你且放吊籃下來!”
羅士信應了一聲,將自己的戰馬栓在一棵大樹上走到吊橋下面。
有人先坐吊籃自城牆上下來,甩過去繩索讓羅士信抓了,然後讓他吊橋上蕩過去。怕羅士信看不清對面地勢,李閒讓人點了無數火把丟下去照亮了山寨門前,羅士信接過繩子攥緊一蕩過去了那一道天塹,在寨子門前落地向前跑了幾步站穩,李閒的幾名親兵連忙將他扶住,羅士信抱拳說了句多謝,然後坐吊籃被拉上了城牆。
臨到城頭的時候,李閒伸出手去拉住羅士信的手,羅士信借力一躍便上了城牆。
李閒拉着羅士信的手左看右看,哈哈大笑道:“士信,你怎麼來了這裡?”
羅士信看着朋友真誠的笑容心中一暖,他笑了笑道:“之前在齊郡聽說了一件要緊事,涉及到你的安危,我便馬不停蹄的從齊郡趕來,你先給我弄些吃的,趕得太急,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過東西了。肚皮都餓憋了,最好再暖一壺老酒!”
“我這就讓人準備!”
李閒連忙吩咐人安排飯菜,這才發現羅士信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他本來臉色就黑,這一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眠不休,臉色更加的暗淡無光。眸子裡也是深深的倦意,眼珠上一片血絲。再看他的衣衫上面蒙了一層灰塵,幾乎都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頭髮上也是如此,簡直就好像剛從土裡爬出來的一樣。
李閒拉着羅士信的手,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前幾日齊郡通守張須陀將軍得到朝廷命令,讓他率軍進擊清剿魯郡內叛軍,傳旨的人無意說起另一件事恰好被我聽到,朝廷調了右侯衛將軍馮孝慈率軍數萬專門來攻打你的寨子!你可要小心應對,馮孝慈乃是當世名將,不可小覷!”
羅士信喘了口氣後低聲對李閒說道:“我怕影響了你山寨軍心,所以沒在城外大聲宣揚,你自己知道便好,早作準備!”
從齊郡歷城到鉅野澤何其遙遠,羅士信爲了報信竟然不眠不休的趕來,此間情義,李閒如何能不動容!
雖然說這消息李閒早已得知,可感動李閒的卻是羅士信千里送信的一片情義。而且他現在爲歷城郡兵都尉,乃是朝廷武將,上面還有一個對大隋忠心耿耿的老將軍張須陀,他能做到如此,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李閒張了張嘴卻羅士信打斷,他揉了揉發脹的眼睛笑道:“別說謝謝,那就太沒意思了,你若說謝,我反而心中不痛快。”
他笑着說道:“若是有好酒好肉倒是不妨多上來一些,我這肚皮空空如也如今能吞得下一整頭牛!”
李閒用力的點了點頭,眼睛模糊起來。
羅士信酒足飯飽之後打了個飽嗝,摸着肚皮嘆道:“這麼多年吃飯都沒有如今天這般香甜!”
他笑嘻嘻的湊近李閒,眨了眨眼睛問道:“山大王的日子快活不?”
“呃……”
李閒還沒回答,羅士信忽然嘆了口氣道:“保暖果然思淫-欲…...李大當家,有沒有什麼清俊少女俏佳人之類的,給我上一桌!”
李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