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山前坪一直沒有人來。:?..?.??.
書院的那三位先生一直沒有來。
陳皮皮站在祭壇上,看着山道來時的方向,忽然笑了笑,對唐小棠說道:“看來師兄師姐們有事耽擱了,要不然你先走吧。”
“走不了了。”
唐小棠也笑了起來,然後轉身望向血色的裁決神輦,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變得異常凝重,說道:“你還在等什麼?”
沒有人明白,爲什麼她會選擇向裁決大神官發起挑戰,只有葉紅魚自己和她,還有始終隱藏在人羣裡的寧缺明白,這是數年前在荒原上的約定。
那時候,寧缺莫山山還有葉紅魚沿着索道,從魔宗山門裡出來,卻在吊籃裡發現了一隻雪白的狗,接着他們遇到了來找狗的唐小棠。
其後在那條魔宗先人開闢的石峽裡,四人一路前行,不知說了多少狠話,最終都敗給了寧缺這個書院之恥。
寧缺看着手握鐵棍渾身是血的唐小棠,忽然想到當年和她相遇時,未見其人便先聽到山霧裡傳來了一聲大喊:誰敢動我的狗!
今日桃山光明祭,她說的是誰敢動我的男人,如此看來,陳皮皮在她心中的地位和那隻小白狼差相彷彿。
想着這事,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身旁的那些雜役小廝不由覺得好生古怪,心想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的心情居然還這麼好?
寧缺的心情其實並不怎麼好,想着遠在大河的山山,看着神輦裡的葉紅魚,想着當年大家正青春,如今數年時間過去,他們依然年輕,卻已不是當年的年輕人。
葉紅魚看着輦外的唐小棠,忽然笑了笑。
她沒有說什麼廢話。
她的本命道劍嗡鳴而響,似將飛出劍鞘。
幾乎同時,神輦畔裁決神殿的執事腰間的佩劍,應聲而出。
數十道飛劍,瞬間把唐小棠圍住。
唐小棠手中的鐵棍如狂風大作,以肉眼都看不清楚的速度,把那數十道飛劍一一擊落,亂劍紛紛落地。
祭壇前響起極清脆的連綿撞擊聲,就像是一首歡快的樂曲。
葉紅魚的本命道劍最後纔來到祭壇前,直刺唐小棠的臉。
唐小棠清喝一聲,鐵棍快速收回,於身前極險地擋住這一劍。
這不是棍砸劍,是劍斬棍,道劍沒有破損,鐵棍卻劇烈地顫抖起來。
唐小棠面色微白,脣角淌血,她先前已經受了極重的傷,此時被葉紅魚的本命道劍臨身,傷勢已經快要暴發。
但她無畏,看着於空中周遊的那柄道劍,重新握緊鐵棍。
不料那柄道劍,卻遲遲沒有落下。
神輦裡響起葉紅魚冷淡的聲音:“若你能破了我的樊籠,再來與我打過。”
唐小棠這才發現,先前那些被自己擊落在地的數十柄道劍,竟都是劍鋒向下,插在堅硬的青石板中,看上去就像是一道亂籬。
一道極其強大的陣意,正從這些劍枝中瀰漫而出。
正是西陵裁決神殿的絕上陣法:樊籠。
被困樊籠,如何能出?唐小棠沒有想到,葉紅魚的道法現在已經到了這種境界,但她更清楚,對方布樊籠困己,實際上等於是讓着自己。
但她不高興。
她隔着那道劍籬,看着神輦裡的葉紅魚,大聲喊道:“我要的是真正打一場!”
葉紅魚沒有理她。
看着這幕畫面,不滿意的人還有很多,比如西陵神殿裡的某些老神官,覺得裁決神座太過心慈手軟,還有個人比唐小棠更不高興,先前葉紅魚才殺了她的師叔,傷了她的師伯,結果此時面對魔宗妖女居然手下留情!
南海少女小漁看着裁決神殿,憤怒斥道:“沒想到堂堂裁決神座,居然和魔宗妖女有舊,你若捨不得殺,我來殺!”
話音落處,只見一道極纖細的道劍,自她身後犀利而起,於桃山前坪周遊半周,然後穿劍籬而過,直刺唐小棠!
果然不愧是十七知命的道門天才少女,看上去如此簡單的一劍,實際上卻擁有着極其強大的威力,更可怕的是,她的劍居然穿過了劍籬!
葉紅魚神情微凜,沒有想到此人居然能夠識破樊籠,看來南海大神官離開桃山的時候,不止帶走了光明神殿的某些典籍,便連裁決神殿也沒有漏過。
唐小棠此時的精神意志,全部在神輦裡的葉紅魚身上,沒有想到近處的那個南海少女會忽然暴起傷人,遇險之際,倉促橫棍相迎。
只聽得一聲脆響,她的鐵棍脫手而去,吐出一口鮮血。
南海少女小漁疾捏劍訣,飛劍繞行半周,再次刺向唐小棠。
此時看上去,似乎誰都再也無法救下她。
陳皮皮臉色蒼白,胖胖的身軀顫抖的非常厲害,彷彿將要倒下。
只見一道劍光閃過。
南海少女小漁悶哼一聲,脣角滲血,極困難地收回本命劍。
場間諸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見那道明亮的劍光,自空中落下,擦着南海少女的臉頰掠過,她勉強舉劍相迎,卻哪裡能夠完全擋住。
南海少女的臉上,出現了一道很血腥的劍瘡。
那道明亮的劍光飛回神輦。
神輦裡再次響起葉紅魚冷漠的聲音。
“這是本座和她的戰鬥,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插手。”
看着唐小棠渾身是血,卻應該沒有生命危險,陳皮皮終於鬆了口氣,然後他整個人都鬆了,一屁股坐到白石祭壇上。
他看着裁決神輦,揉着心窩說道:“你就不能早點兒出手?非要把我嚇成這樣。”
神輦裡,葉紅魚微微蹙眉,心想果然還是那個死胖子。
陳皮皮明明感謝,出口卻是埋怨,葉紅魚明明想殺陳皮皮想了很多年,但事到臨頭,卻是連他的女人都要救——童年的仇怨,青春的記恨,在成長之後,大概都會變成一些美好有趣的東西吧。
……
……
寧缺沒有像西陵神殿一樣等待着三位師兄師姐的到來,因爲在書院的計劃裡,本就沒有他們的事情,他在等的是變化。
大師兄在審看他和四師兄制定的計劃的時候,對其中最關鍵的那個環節提出過疑問,寧缺也沒有辦法做出解答,因爲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夠等來那個機會,當時餘簾說道,機會無法創造,一切盡在變化中。
當柳白的劍破清光而至,於祭壇前隱指光明神殿時,他以爲這便是師姐說的變化,當南海大神官的傳人來到桃山前坪,開始與西陵神殿爭鋒時,他以爲這就是變化,當唐小棠連破三關,闖到祭壇前時,他以爲這可能就是變化,然而事實上什麼都沒有改變,他等的機會始終沒有到來。
他已經等不下去了,陳皮皮快被昊天神輝燒死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出手,南海少女偷襲唐小棠的時候,他也在準備出手,他知道陳皮皮那句話其實不是說給葉紅魚聽的,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然而她還在高高的桃山上,她在光明神殿裡,他如果等不到餘簾說的變化便出手,那麼便永遠沒有可能勝過她,只是那個變化到底是什麼?
……
……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前,面無表情,她已經沒有看長安看當年,她現在看的是自己的疆土,看的是現在。
桃山前坪上演了一幕幕生死相爭,其間隱着不知多少人類美好或醜陋的事物,但在她的眼裡這些都是鬧劇,因爲除了熱鬧沒有任何價值。
無數萬年來,除了像夫子那樣的寥寥數人做出的行爲,在昊天的眼中,人間所有的大事都是瑣碎的無意義的小事,無論戰爭還是災難,更不要說那些生老病死尋常事,正如同在人類的眼中從來沒有螻蟻的悲歡離合。
南海一脈出現在桃山,她無所謂,因爲那些人類也是她最虔誠的信徒,信徒之間爲了權力而發動的戰爭,她在神國裡已經看了無數萬次,早已沒有什麼新鮮,她也沒有理會柳白的那柄劍,因爲她是昊天,能算世間一切事,她想看看書院的計劃有沒有超出自己的計算,這比較重要。
等了這麼長時間,書院的安排依然沒有超出她的計算,她覺得有些無趣,看着祭壇上的陳皮皮,她開始覺得有些不耐。
今日光明祭即便不能重開神國之門,她也要斬斷自己在人間的那束塵緣,那束塵緣裡最結實的那根暫時斬不斷,也要斬斷些旁的。陳皮皮的死亡對她來說,意味着那束塵緣裡能夠斷掉一絲,而他到現在還沒有死,代表另一絲塵緣的唐小棠更是被另一絲塵緣救了下來,這令她覺得有些煩躁。
她不想承認這些煩躁來自於於這幾絲塵緣本身,不想承認幾根塵緣裡的另一頭便系在自己身上,所以她想快些讓陳皮皮去死。
她認爲自己沒有憤怒,卻不知道自己的眼眸深處,有一場風暴正在緩緩醞釀,她回到神殿露臺上,看絕壁流雲,不再看前坪那些無趣的俗事。
昊天有所感,人間便有所應。
桃山前坪那些最虔誠的信徒、西陵神殿的神官執事,還有自南海歸來的諸人,最先感受到了天穹上傳來的怒意。
昊天有所思,天地便有所覺。
桃山間的秋風開始肆虐,殘落在地的桃花,被風颳拂起來,在空中紛紛揚揚的飛舞着,看上去有些美麗,又因爲花色顯得有些血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