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皮幾乎用盡全身的氣力,才控制住顫抖的右手,沒讓碗裡的清水全部灑光,他看着滿身風塵的唐小棠,說道:“你來了。”
不是疑問句而陳述句,因爲不需要確認,他聽到了她清美的歌聲,看到了她的身影,他雖然不想她來,但她已經來了。
“是啊。”
唐小棠隔着前坪上的人羣,看着祭壇上的陳皮皮,說道:“那你跟我走嗎?”
陳皮皮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道:“如果你能帶我走,我當然跟你走。”
唐小棠說了聲好,向白石祭壇走去,隨着腳步前行,她身上的血水嘀嗒落下,人羣漸分,無論是西陵神官還是黑衣執事,竟是無人敢攔。
她走到祭壇前。
陳皮皮把手裡的水碗遞到她身前,說道:“渴了不?先喝口水。”
碗裡還剩着小半碗清水,唐小棠接過來一飲而盡,如飲烈酒。
南海少女小漁也站在祭壇前,看着這番遞水飲水的畫面,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因爲她確認了表哥和這個女人之間的關係。
這個女人是爲了自己的男人來的,她覺得很憤怒,很生氣也很傷心,然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她覺得自己在祭壇前是多餘的那個人,無論陳皮皮還是唐小棠都沒有看自己一眼,彷彿她根本不存在。
她是很驕傲的人,一直認爲自己纔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除了自幼指腹爲婚的表哥,沒有別的同齡人可以和自己相提並論,無論是傳說中的三癡還是書院裡的那些傢伙,所以她想要擊敗書癡來爲自己正名,先前又向葉紅魚發出挑戰。
她才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了,不要說葉紅魚,就連這個女人先前闖山時所展現出來的意志與精神,都令她自愧不如。
此時站在祭壇前,她所有的驕傲都被擊的粉碎,不僅僅是因爲面對那個拿着鐵棍的少女時產生的自卑,更因爲表哥接過了她遞過來的水,表哥和她說話的語氣是那樣的尋常,就像已經在一起了數十年。
……
……
小漁的感受沒有出錯。
此時在陳皮皮和唐小棠的眼裡,確實沒有別人存在的空間,甚至連身外的世界都已經消失,眼眸裡只有彼此的身影,或者說還有小半碗清水。
直到一道雷般的聲音在桃山前坪響起。
巨輦間光芒萬丈,西陵掌教大人的身影是那般的高大,他看着祭壇前的唐小棠身體微微前傾,便如重山將傾。
“你是何人?與林霧那孽賊有何關係?”
”我是唐小棠,順着讀倒着讀都是唐小棠的唐小棠。”
唐小棠把水碗遞迴陳皮皮,看着輦內的掌教說道:“餘簾是我的師父,我來桃山接我男人離開,你不要攔我。”
聽着此言,掌教大笑說道:“真是可笑。”
唐小棠沒有笑,手裡握着鐵棍看着巨輦。
她連破三關闖入桃山前坪,受了不輕的傷,渾身血土,但她的神情以及說話時的語氣,卻依然是那般驕傲而肯定。
那是一種令人愉悅的、可愛的執着感。
桃山前坪大多數人都沒有笑,除了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爲了替掌教大人湊趣,有些乾巴巴地陪笑了兩聲。
之所以無人發笑,是因爲唐小棠在闖山時展露出來的戰鬥意志與匪夷所思的進步速度,非但不可笑,而且很可怕。
人們依然震撼於,這個身材嬌小的姑娘家究竟用了什麼方法,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於連場血戰之間連破提升。
只有祭壇上的陳皮皮、神輦裡的葉紅魚還有隱藏在人羣中的寧缺,對於唐小棠所展露出來的實力境界以及提升不覺得意外。
他們知道唐小棠的目標,是成爲天底下最強大的那個女人,擁有如此恢宏的志向,那麼能夠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值得震驚。
自軻浩然單劍闖魔宗山門後,魔宗已然凋蔽,本宗更是隻剩下了唐與唐小棠這對兄妹二人,換句話說,唐小棠便是這一代的魔宗聖女。
不知道是荒人血脈還是唐氏遺傳的原因,唐小棠的修魔天賦非常高,當年在天棄山雪崖間,只有十四歲的她便能和葉紅魚戰個旗鼓相當,如果不是隻有寧缺才能適應葉經魚極端現實的戰鬥風格,或者她還能表現的更好些。
數年時間過去,葉紅魚已然是知命巔峰的大修行者,坐上了裁決神殿的墨玉神座,而唐小棠卻彷彿還是當年那個魔宗少女。
魔宗功法與正常的修道不同,沒有不惑、洞玄、知命這樣明確的境界分野,但也有相應的修行階段,她這些年等於一直停留在洞玄巔峰。
洞玄巔峰的魔宗少女,看似已經足夠強大,但和葉紅魚寧缺等人的進步比較起來,如今的她便顯得有些停滯不前。
如果說寧缺是因爲有書院教育,然後連逢奇遇的關係,葉紅魚進步神速是因爲道心堅毅,又得到柳白那封信的緣故,那麼唐小棠呢?
她同樣在書院裡學習了很多年,她的老師是修行界最神秘的魔宗宗主,是境界不遜於柳白的二十三年蟬,爲什麼她始終沒有進步?
她在書院跳瀑布無數次,她在書院推巨石無數顆,她在書院用手裡的鐵棍硬生生鑿寬了無數石階,她從來沒有停止過修行。
這些便是餘簾給她佈置的修行功課。
她在書院後山像最虔誠的苦修僧一樣修行,不停地磨礪着自己的身心,她早已做好了準備,只是需要一個契機。
佛宗的修行講究個悟字。
魔宗的修行講究的卻是兩個字,戰鬥。
荒人的血脈以及魔宗的傳承,都要求她戰鬥,在戰鬥裡尋求突破,然而奇怪的是,她始終沒有機會戰鬥,無論是青峽之役還是書院後山之役,她都沒有參與,餘簾一直有意識地讓她遠離真正的戰鬥。
餘簾是魔宗宗主,一身境界驚世駭俗,她亦是一代宗師,很擅長培養傳人,她曾經想過收寧缺爲徒,既然沒有機會,那麼自然便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唐小棠身上,她的這些做法自然有她的道理。
葉紅魚當年明明可以破境入知命,卻以極強悍的意志把自己的境界始終壓制在洞玄境內,因爲她一直在等待完美的破境時刻。
唐小棠的意志並不弱於葉紅魚,但魔宗功法和道門功法相比卻有個弱點,因爲戰鬥中提升實力,無法被自主的意識所控制。
數年前,唐小棠便能與葉紅魚並肩齊驅,餘簾既然收她爲徒,自然不可能讓自己的弟子在數年後反而不如葉紅魚,她必須也給唐小棠一個完美的破境時刻,既然唐小棠無法像葉紅魚那樣自我壓制,那麼便由她來壓制。
她把唐小棠壓制了數年時間,就是爲了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今天桃山前坪光明祭,陳皮皮將要被昊天神輝燒死,唐小棠必須千里兼程來救他,她必須闖桃山,必須戰鬥,必須在戰鬥裡破境。
因爲需要,所以去做,這便是書院最講究的因爲所以,理所當然,這便是餘簾一直在等的那個時刻,所以唐小棠理所當然的暴發了。
……
……
西陵神殿召開光明祭,等的便是書院,然而誰能想到,等了這麼長時間,做了這麼多準備,最終等來的卻是位名聲不顯的二代弟子。
唐小棠展露出來的境界水平確實極爲強悍,但她畢竟年輕,今日桃山前坪強者雲集,至少不下十人在境界上穩勝於她。所以當人們心中的震撼情緒漸漸平靜後,不禁感覺有些複雜,甚至有些隱隱失落。
這就像蓄勢已久的一拳,準備打死一隻猛虎,忽然間來到你面前的,卻是隻純潔的小白兔,這就像冤死大臣的兒子爲了復仇,用數十年時間佈置了一個異常複雜恐怖的驚天大陰謀,想要把皇位上的陛下殺死,然而等到發動的那夜,卻忽然發現皇帝病死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只是個七歲不到的小男孩。
最失落的人當然是西陵掌教大人,他先前望着莽莽羣山,以高處不勝雪的寂寥神情說道書院無人,便是這種情緒的體現。
“區區一個書院二代弟子,居然也敢妄言從桃山接人走?”
掌教大人感慨說道:“我等的是林霧,不料他膽怯不敢赴約,只敢讓你這樣一個小娃娃來送死,書院果然無人矣。”
唐小棠看着他說道:“去年在書院後山,老師刺瞎了你的眼,斬了你的手,毀了你的雪山氣海,如果不是看在當年有舊的份上,饒了你一條狗命,你早已死了。區區手下敗將,有什麼資格向老師她再度挑戰?先勝過我這個做弟子的再說。”
此言一出,滿場譁然。
雖然西陵掌教大人在書院後山被重傷的消息,並不是什麼秘密,然而這裡畢竟是桃山,誰敢當着掌教的面說出來?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掌教大人會大怒出手,親自出手鎮壓時,金帳王庭勒布大將從人羣裡走了出來,看着唐小棠問道:“荒人?”
唐小棠看着他說道:“不錯,蠻人?”
勒布大將說道:“不錯,我來自草原。”
唐小棠說道:“不叫草原,叫荒原。”
勒布大將說道:“荒人在時便是荒原,所以如今叫草原。”
唐小棠挑眉說道:“既然你想先戰,那便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