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做到永遠保密,反而往往因爲加上秘密二字,流傳的更加迅速。正如寧缺所料想的那樣,長安城甚至在他之前便收到了光明祭的相關情報,知道了陳皮皮將要被燒死的消息。
光明祭太多年沒有舉行過,書院後山藏書洞裡有瀚海般多的書籍,能夠找到的相關記載還是很少,所以人們無法理解爲什麼西陵神殿要把陳皮皮當作祭品,但他們很清楚這件事情裡隱藏着的兇險用心——道門這是在用陳皮皮的性命逼迫書院諸人離開長安,最大的目標當然是寧缺。
來自大唐諸郡的珍稀材料,依然源源不斷送入皇宮,那輛沉重的黑色馬車也始終停在宮內,各方面的消息都證明,寧缺還在宮中,在和大師兄一起主持修復驚神陣的工作,他能眼睜睜看着陳皮皮去死嗎?
書院後山的人們當然知道寧缺去了哪裡,只是兩地相隔遙遠,他們不知道寧缺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也不可能一直等着,在寧缺的信抵達長安之前,後山裡便有人做出了自己的決定,甚至沒有思考過。
大師兄看着殿前那名依然清稚可愛的少女,看着她腳上那雙很舊的小皮靴,看着她手裡那把更像鐵棍的血色巨刀,想了想後後說道:“你老師不在長安,我無法約束你,但我想你要明白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麼。”
餘簾悄然離開了書院,沒有多少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唐小棠知道。她明白自己不可能等到老師或是兄長前來,恭謹而堅定地說道:“大師伯,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如果不去看看,很難安心。”
她的皮靴裡有很多小石粒,她的衣裳上有很多灰土,這半年來,她一直在書院後山絕壁上鑿寬石階,無論老師在或不在,她一直蹲在陡峭的石階上,揮灑着汗水,不知疲倦地用手中的鐵棍和堅硬的岩石戰鬥。
想當年在荒原雪崖間,她與葉紅魚的實力差相彷彿,如今葉紅魚已經是知命巔峰的大修行者,而她卻似乎還停留在當年的水準,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爲她缺少天賦,而是因爲魔宗的修行和道門修行本來就有很大的差別。
餘簾讓她不停地跳瀑布,不停地吃苦,這是老師給學生布置的功課,也是魔宗宗主對晚輩的打磨,積年累月勤奮的學習和堪稱殘酷的打磨,讓這名魔宗少女的精魄被夯實到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但她的境界依然沒有發生質的變化,因爲她還需要一個把積累釋放出來的契機。
唐小棠認爲現在就是自己境界提升的楔機——她要去桃山,她要見陳皮皮,她必將面臨無數場險惡的戰鬥——對於魔宗修行來說,戰鬥是提升實力的唯一途徑,只有真正慘烈的戰鬥才能培養出真正強大的強者。
她是要成爲天下最強大女人的女孩,所以她從來不會畏懼戰鬥。只是她向書院辭行的時候,似乎沒有想過,就算她現在變得像葉紅魚一樣強大,也不可能直闖桃山救出陳皮皮,就算她能夠在戰鬥中尋找到強者的真諦,緊接着迎接她的也不可能是修行界的震撼目光,而只能是冰冷的死亡。
那些都無所謂,正如她先前說的那樣,她尋求的是心安,追求的是戰鬥,如果不敢戰鬥,那又如何心安?
大師兄看着她,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跟着老師來到書院的愛穿綠裙子的擁有一對冷靜到可怕的成熟眼神的三師妹……“如果遇到事情,全部聽你小師叔的。”他囑咐道。
“如果小師叔有道理,我會聽他的。”唐小棠說道。
她把那根鐵棍收好,撣掉身上的塵土,蹬掉靴上的石礫,就這樣離開了長安城,向着遙遠的西陵神國和那個愚蠢的胖子而去。
…………海上有風起,然後有浪起。碧藍的海水不停地攪動,顯得極爲不安,於是映着海水顏色的碧空上便多了很多不安的雲。
一艘通體黑色的木船,從大海深處破浪而出。岸邊的漁家和碼頭上的苦力們,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看清楚,先前這艘黑船在哪裡,不由產生一種異常強烈的感覺,彷彿這艘黑船是從冥界忽然躍出海面一般。
黑船緩緩靠岸,那些兜售清水和食物的婦人們不停地喊着——詭異的感覺終究沒有生存重要——然而船上沒有迴應,片刻後,有十餘人從黑船上走了下來,他們的手裡都提着清水還有糧食,開始給岸上的窮人們分發。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共同的特點是臉上的膚色格外黝黑,帶着常見的寬檐笠帽,和南海上的漁民沒有任何區別,然而格外醒目或者說刺眼的是,他們的身上都穿着紅色的神袍!
岸上的人們沒有看錯,那些神袍的式樣有些舊,布料看着也有些舊,但那些沒有任何人敢僞造的徽記卻是絕對真實,和普通西陵神殿的神袍相比,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這些人腰間纏着的那根黑色絲帶。
西陵神殿內神官執事的階層差距非常森嚴,紅衣神官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尤其在俗世國度裡,地位極其尊貴,往往一個小國纔會有一名紅衣神官坐鎮,小鎮所屬的大河國,也只有三位紅衣神官。而船上走來的這十幾個漁夫模樣的男女,竟都穿着真正的紅色神袍,難道說他們都是紅衣神官?偏僻的南海上怎麼會有這麼多大人物?小鎮上的人們很難相信,更令他們難以相信的是,這些紅衣神官居然屈尊降貴,親手給窮人們分發糧食!
神殿裡的神官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事情?
十餘名紅衣神官出現在南海小鎮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大河國上下。當大河國君和墨池苑的代表日夜兼程趕到海邊時,卻發現這些紅衣神官早已離開,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這些像漁民一樣的紅衣神官們,登岸後便開始沉默地向北行走。他們專門挑選偏僻的小路上行走,有時候直接穿山越林,似是擔心騷擾普通的百姓。
他們在溪畔留宿,用身邊帶着的小鹹魚下飯,即便是要找百姓拿米也會付錢,,哪怕路上遇到最虔誠的昊天信徒,也不接受對方奉獻的金銀。
他們雖然穿着神袍,但和西陵神殿那些驕奢的神官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反而更像月輪國裡的那些苦修僧,在沉默的行走裡固守着驕傲。
某日,這些人來到了離墨池苑不遠的紹明湖畔稍作歇息。一名少女擡起頭來,望向秀麗的莫干山,說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墨池苑?”
大概是因爲常年在南海打漁、被風吹日曬的緣故,這些穿着紅衣神袍的人們,膚色都非常黝黑,而且有些粗糙,這名少女很年輕,膚色相對淺些,也要光滑些,雙眉粗直如刀,透着健康而強悍的味道,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說道:“不錯。”
少女看着莫干山間隱隱若現的樓閣,說道:“小時候聽姨夫說過,這裡有名很了不起的神符師,前些天聽說他的女弟子也成了神符師,如此看來還算是個不錯的門派,我們要不要順便把墨池苑給滅了?”
神符師是修行界裡異常強大的存在,即便在西陵神殿的地位也極高,想要戰勝一名神符師談何容易,更何況墨池苑有書聖,現在還有莫山山,那少女看着只不過十七八歲,居然說要順便滅了墨池苑!
就算她從孃胎裡就開始修行,還沒有出生便能夠初識感知,也沒道理敢發出如此豪言壯語,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是,她說要順便滅了墨池苑時,神情是那樣的尋常自然,彷彿只是在說今夜誰該睡哪間帳篷!
如果讓別的修行者聽到漁家少女的這番話,或者震撼地說不出話來,更大的可能性是會發出不恥的嘲笑,然而湖畔的人們卻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似乎他們要滅了墨池苑是理所當然輕而易舉的事情,有幾人更是看着少女露出寵溺的神情,彷彿只要她願意,那麼便會馬上去墨池苑。
那名瘦高的中年男子,看着漁家少女搖了搖頭,說道:“小漁不要胡鬧,現如今正事要緊,先回桃山再說。”
聽到回桃山三字,年輕人黝黑麪容上的神情變得喜悅而且驕傲,便是最沉默的老人都露出了微笑。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隆重的祭祀儀式,是昊天世界最盛大的節慶,上一次光明祭已經遙遠到離開了人們的記憶,如今的光明祭毫無疑問吸引了所有信徒的注意力,也將迎來人間最尊貴的那些客人。
來自諸國的祭品源源不斷地送進西陵神國,那些珍稀的寶物雖然沒有資格成爲光明祭的主祭品,但用來讓神殿滿意卻非常足夠。
有些最虔誠的昊天信徒,聽到光明祭的消息後便來到了西陵神國,從春天開始一直拜山不去,除了這些人,來自長安的紅袖招和其餘的一些樂舞行,便是參加光明祭最早的那批人,他們被神殿安排在一處園林裡,每日除了練舞便是進行禮儀方面的訓練,最關鍵的是他們的歌舞演樂必須經過重重審覈。
一封來自長安城的信被送進了園林,又進入小鎮裡的紅薯鋪,被寧缺帶回天諭院書殿。他看完這封大師兄的親筆信後,再沒有做任何事情,也不再去絕壁看陳皮皮,就像世間所有人一樣安靜等待着光明祭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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