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再如何緩慢,總有走到的那一刻。
柳白走到了青峽前,走到了君陌的身前,停下腳步。
此時他離君陌的距離超過一尺,但已經夠了。
所謂身前一尺,只是模糊的概念。
事實上,柳白的絕對領域,取決於他的手臂以及劍的長度。
手持青鋒所及之處,便是這位世間第一強者的世界。
此時的距離非常完美,不遠不近,正合適一劍斬下。
距離是相對的概念,對二人來說非常公平,君陌自然也會覺得非常完美,所以他想都沒有想,提起鐵劍,便向柳白斬了下去。
沒有說話,沒有蓄勢,他就這樣一劍揮出。
乾淨利落,甚至透着幾分明媚清新。
就像他身後,在深秋依然翠綠喜人的青山。
鐵劍斬落,便似一座青山落向柳白的頭頂。
柳白不再橫劍,因爲此時他出劍,也是在身前一尺。
這是他真正意義上出的第一劍。
柳白的劍,必然就是一劍。
當他手中的鏽劍落下時,斑駁鏽痕瞬間消失不見,劍身驟然明亮,反射着高天上的流雲,原野畔的青山,美麗至極。
這一劍彷彿奪走了天地間的所有光采,自然裡的無數造化。
無比燦爛。
光采可以奪目,燦爛如烈日令人不敢直視,但這一劍,卻沒有讓原野間觀戰的任何人雙眼感到刺痛,反而讓人們沉醉其間。
人們沉醉在這幕美麗動人的畫面裡:如青瓷般的天空,絲般的雲絮。溫暖的陽光,美麗的原野,還有一條滔滔大河。
這條大河起源於荒原,本是一條涓涓小溪,倔強地突破月輪國的叢山,流經土壤肥沃,雨水充沛的原始森林,承接無數雨水支流。變成了一條大河。裹挾着南方的泥沙,河水被染成濁黃的顏色,氣勢愈發磅礴。
濁浪滔天,黃色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黑色的崖石,激起如泥漿般的千重浪,彷彿萬匹駿馬在其間咆哮。聲威驚人。
黑色崖石間,有位少年正在練劍,他神情寧靜。濤聲無法進耳,崖石的震動無法讓他的腳步有絲毫偏移,專注而無餘物。
天地顫慄失色。卻不知道是因爲奔涌的大河,而是河畔練劍的人。
柳白步入修行道,初識便見到一條滔滔大河,故而被修行界認爲是絕世天才,其後他在大河畔悟出自已的劍道。所以他的劍法被稱爲大河劍。
大河劍出,便見大河。
柳白的劍就是大河。
當他出劍,這條大河便會出現。
所有看見這條大河的人,最終都會被洶涌的河水吞噬……一條大河波浪寬。
濁黃色的河水自天而降,就成了天河。
彷彿天空被刺出了一個洞口,穹頂外的無數河水如瀑布垂落。
這條大河沒有別的任何氣息,就是強大。
大河撲面而至……君陌的眼睛驟然明亮。
看着濁浪滔滔的大河,他的眼神依然是清亮的小溪。
他的眉梢也挑了起來。
所有這些細節,都證明他這時候開始興奮。
他向來是個很難興奮的人,在寧缺等師弟們看來,他就是個嚴謹到有些古板的男子,永遠不會與興奮這種情緒聯繫在一起。
先前戰勝葉蘇,他臉上的情緒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變化。
但這時候他真的興奮了。
因爲當看到這條滔滔大河時,他發現自已竟然生出了恐懼的情緒。
這種情緒對他來說很陌生,所以他很興奮。
他終於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一把劍。
他揮動鐵劍,向着這條大河斬了下去。
寬直的鐵劍,攜着青山的威勢,重重地砍在了渾濁奔涌的河水裡。
河水驟然分開,向着兩岸奔涌,露出滿是泥沙礁石的河底。
下一刻,河水再次涌回,把泥沙與礁石掩住。
君陌再次揮動鐵劍。
河水再次分開。
他繼續揮動鐵劍。
河水繼續分開,然後復原。
有好些次,鐵劍斬到了河底。
鐵劍在河底的淤泥裡砍出極深的劍痕,砍碎千堆亂石。
劍與石相遇,發出沉悶的巨響。
就像是打鐵的聲音。
君陌繼續揮劍。
一息之間,數百鐵劍出。
卻無法阻止滔滔河水向東南……大河繼續下行。
柳白的劍也在繼續前行。
這條自天垂落的大河,是人間能夠見到的最宏偉的畫面。
面對這樣一條滔滔黃河,人類下意識裡會生出仰望的情緒,然後沉醉其間,即便醒過神來,也會因爲絕望而生不出抵抗的勇氣。
這正是大河劍法最強大的地方。
他的劍沒有借天地之力。
他的劍便是天地裡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壯觀的那部分。
在這一刻,他的劍是天地的具體呈現!
在大河之前,君陌能夠站立不動如鬆,沉默揮劍相抗,已然超出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遠矣,然而河水難斷,如此遠遠不夠。
柳白的劍意至。
河水咆哮。
風吼。
冠落。
髻散。
君陌黑髮飄舞。
他身上的院服,早已被割出了無數道細口,渾身是血。
但他沒有絲毫狼狽的感覺,依然莊肅,似乎還是在赴那場盛宴。
宴會還沒有結束。
他的神情依然專注,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他繼續揮動鐵劍。
只是此時鐵劍不再大開大闔。而變得非常細膩。
細膩的有如木柚手中的繡花針。
君陌開始用鐵劍繡花。
轉瞬間,他手中的鐵劍不知顫抖了多少次。
大河是柳白的劍。
那些風與浪,便是先前鐵劍與柳白的劍數百次相遇的地方。
君陌在風中刻字,在河浪裡雕花。
他要用最細微的工具,去雕刻最宏偉的河山,用最悄然無聲的手法,去裝飾最瑰麗壯觀的畫面,就像是用時間和雨水琢磨檐下的青石板……青峽之戰。從一開始君陌便清楚。自已最終要面對的,必然是柳白。
正如柳白先前所言,無論劍勢還是劍術,他都不如柳白。
他不是柳白的對手,只能另覓出路。
柳白曾經寫過一封信給葉紅魚,信紙上畫了一把劍。
寧缺看過這把劍。然後以浩然劍訣爲交換條件,臨摹了一份放到了書院後山。
此番南下青峽之前,君陌對着那張紙看了很長時間。才定下劍意。
這種劍意,與他的性情完全相反。
但這是他經過審慎思考後,得出的唯一方法。
就像寧缺說的那樣。書院裡的人們,向來信奉一個道理,如果只剩下最後的方法,那必然就是最好的方法。
而且他對葉蘇說過,經過審慎思考。確定某個規則有道理,那麼就算千萬人在前,也能夠不退一步,這就是守禮。
所以哪怕他自已都想要反對,卻依然堅持……爲了戰勝柳白,君陌做了最充分的準備,由剛猛而至極細微處,把自已的劍術發揮的淋漓盡致,這確實是他最強大的時刻。
然而黃河終究是黃河。
柳白畢竟是柳白。
他不是河畔的柳枝,柳下放牛的牧童,不是羊皮筏子上的野漢,不是被推入濁浪裡的寡婦,不是河水裡的礁石。
他就是大河。
君陌的劍意再如何揮灑自如,在這條大河之前,依然稍遜一籌。
只是那麼一絲的差距。
空中的字尚未完筆,浪裡的花還差一瓣。
秋風便抿了痕跡,浪花斂了劍花。
他的劍破開鐵劍,來到君陌身前。
唰的一聲輕響。
二師兄的右臂齊肩而斷,遠遠落入青山中,不知落在何處。
柳白手中的劍,同時斷成兩截。
如果能再快一瞬,那麼便是柳白的劍斷在先。
君陌無法再快那麼一瞬,所以他握着鐵劍的右臂斷了。
他身上出現了無數道細微的劍口。
這些細口全部來自柳白的劍意。
他身上的書院院服全部被打溼,不停向地面淌着血水。
鮮血像奔涌的河流般,從斷臂處向外涌出……看着身前的柳白,君陌的臉色很蒼白。
此時他的右臂已斷,鐵劍飛走無蹤。
柳白手中的劍,也只剩下了半截。
斷劍亦是劍,依然能殺人。
柳白沒有收手,因爲他不能收手。
他的劍是大河劍,落下的是河水,去勢未盡便不能收。
覆水難收……柳白手握斷劍,斬向君陌。
大河再現。
滔滔黃河奔涌之勢,更勝先前。
見大河者,必死。
人間沒有誰能抵抗這條大河。
因爲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斷劍越來越近。
甚至能夠看清楚斷劍處的金屬紋路。
君陌知道自已錯了。
從青峽之戰開始他就錯了。
更準確來說,在書院的時候他就錯了。
他不該看那張紙,不該看那把劍。
他不該思考柳白會怎樣做,然後才確定自已怎樣做。
那樣會讓他失去自已最強大的東西。
也許那個東西叫信心,或者叫驕傲。
他應該就像過去的這些年一樣,只思考自已應該怎樣做。
至於對手是柳白或者別的誰,那又有什麼關係?
看着河水撲面而來,君陌如此想。
若不看那把劍,便不見。
這把劍令世人見大河而沉醉,而心生絕望。
那麼,便不見。
知錯便要改,不拘何時何地。
所以面對這把世間最強大的劍,他閉上了雙眼。
大河奔涌,自天而降,似要衝毀青山前的整片原野。
只有沒有看見這幕畫面的他,沒有感受到這條大河的威嚴。
濁黃的河水無處不在,不見便不在。
柳白手中的斷劍斬空。
這是大河劍自問世以來,第一次斬空。
因爲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