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青峽,便來到大唐帝國真正的南方。原野上阡陌縱橫,花樹漸繁,溪河平流,安靜向南而去,直至最終匯入著名的大澤。
因爲有北面羣山和青峽的存在,所以哪怕南晉軍力強大,水師更是天下聞名,大唐卻沒有在南方平原上佈置重兵。
於是這片同樣富庶的原野,比北方少了些壯闊,多了些明秀雅緻的氣息,道路兩旁的民宅也是如此,大多是白牆黑檐,高低有致,若隱若現在青樹水車之間,並不顯得單調,反而別樣靜美。
黑色馬車繼續向南,沿途風景越來越安靜,溪河越來越多,清池石橋常見,農田相對變得少了些,幽靜的莊園卻多了不少。
原來已經到了清河郡。
清河郡有座大城,號稱大唐南原第一城,名爲陽關,這座池城地勢雖不險要,卻在極關鍵的交通要道中,故而朝廷雖未在此駐有重兵,陽關城的一應城防卻是由鎮國大將軍許世某部直接管轄。
如今的陽關城守姓鍾,城中第一大姓也是鍾,基本上把持了這座城池的各行各業,而鍾姓只不過是清河郡諸大姓裡最不起眼的一個門閥。
大唐南方的這些高姓大閥,擁有良田萬頃,財富無數,而真正能夠令得這些門閥綿延長久的卻是對教育的重視。
這些門閥最爲注重教化傳承,逾千年的底蘊風華,不知出了多少名士。大唐朝廷官員不說,多年前的歷任皇后不說,甚至還曾經出過數任西陵大神官,如今還有不少清河子弟在西陵神殿擔任神官,或是被天諭院禮聘爲教習。
清河郡的各級官員基本上都是由門閥子弟擔任,只是嚴明唐律在上,皇室暗中打壓數百年,如今的清河郡諸大姓相對比較低調,而且在本鄉本土任職,總想要與長安城爭些顏面,所以整個清河郡可以說是政治清明,治理有方,很是繁華熱鬧,加上特有的文人氣息,以及淺淡適意的、能夠被唐人所接受的宗教氣息,所以在唐人心中向來是排名前三的遊覽去處。
陽關城裡商鋪衆多,遊人如織,有大小湖泊共一百三十二,故又稱百湖之城,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城南的瘦湖,湖雖不大,卻地近府衙,更關鍵的是湖畔有南方最好的青樓與客棧,湖上有最華麗的花舫。
前往爛柯寺的使團,在陽關城休整暫歇數日,便是住在瘦湖東面相對清靜的一座大宅裡,那座大宅屬於清河郡七大姓裡的宋家,月前聽聞使團要來,宋家竟是毫不猶豫地讓了出去,可謂是給足了使團面子。
距離瘦湖約四個街區,有一個大唐郵所,郵所外停着輛黑色馬車。
寧缺隔着車窗,看着城景,看着街上那些相對行揖的書生,不由笑了笑,想起了書院裡那個曾經的同窗:陽關鍾大俊。
那個陽關鍾姓大力培養的鐘大俊,那個曾經無比敵視他的鐘大俊,那個被他打了無數次臉的鐘大俊,那個曾經被他冒名頂替過的鐘大俊,那個曾經被他關押了好長時間的鐘大俊,那個好長時間都沒有想起的鐘大俊。
“俱往矣。”
寧缺回想着當年在書院裡的日子,不由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如今他與鍾大俊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自然有資格這般感慨。
因爲令他厭憎的鐘大俊的緣故,他對把持陽關的鐘族自然也沒有什麼好感,順帶着對這座陽關城也沒有什麼好感,雖然坐着馬車一路看來,竟是挑不出這座城絲毫毛病,但他有些執拗地認爲,此間與長安城比較起來,總差了些東西,至於究竟差些什麼,他才懶得去琢磨。
便在這時,桑桑走了馬車。
寧缺問道:“銀子寄了?”
桑桑點了點頭。
寧缺說道:“確認用的是朝廷文書聯寄?”
桑桑說道:“能省五兩銀子,當然不會忘。”
寧缺滿意說道:“那便好。”
自從離開渭城之後,更準確地說,從老筆齋開張,然後開始掙到很多銀子後,他二人每月都會按時給渭城寄些銀兩。數目雖然不多,但總是個意思,而且按照寧缺的話來說,那個破地方要銀子也沒什麼用處,寄再多最終還是會落進賭坊和酒鋪這兩個地方,何必好死那兩個傢伙。
雁鳴湖畔宅院購置裝修再修,基本上花光了寧缺所有的錢,甚至包括明年的賭坊分紅也都花了出去,不過這次去爛柯寺應該要算是公差,所以他毫不客氣地假傳夫子的話,在前院黃鶴教授那裡連蒙帶騙取了三千兩白銀,又從徐崇山那裡威逼利誘弄了一千兩,囊中飽滿如昨。
他與桑桑依然習慣性地節約,不過既然是有錢人,自然開始在乎享受,顏瑟大師留下的馬車雖好,但在陽關城裡住馬車不免有些驚世駭俗,所以他挑了瘦湖旁一家看上去最高級的客棧,然後要了最好的房間。
把大黑馬交給客棧夥計,他囑咐那夥計千萬不要喂這憨貨豆包之類的乾糧,那夥計震驚無語,心想果然是豪客,居然養的馬嬌貴的連豆包都不能吃。
寧缺倒不是怕大黑馬吃壞肚子,而是怕它嫌伙食不好發脾氣。要知道這憨貨如今吃習慣了新鮮瓜果外加黃精山參之類大補的東西,哪裡瞧得上什麼豆包,至於草料更是看都不會看一眼。
本來這憨貨骨子裡就是一吃貨,這一年又被那頭老黃牛給帶進了溝裡,開始像夫子一樣講究飲食,奉行以食爲天的法則,如果真讓這它因爲伙食問題發瘋,便是他都不一定能鎮壓得住。
在房間裡簡單洗漱一番,寧缺帶着桑桑去了客棧前庭,在二樓要了個雅間,憑欄看着瘦湖,毫不意外地叫了最貴的席面。
南方的飲食果然別有風味,薰鴨醬肉這些油膩物也能做出清淡的感覺,碟旁擱朵青芽便有了雅意,而豆腐青菜之類的清淡物,卻是以濃醬暈染,再配上幾壺果酒,着實很是賞目悅口。
寧缺和桑桑吃的正開心,忽聽着樓下湖畔隱隱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有人在議論今日發生的某椿事情,語氣頗爲惱怒不滿。
寧缺靜靜聽了會兒,讓小廝喊來掌櫃,極奢闊地扔了一錠銀子過去,便打聽清楚了自己想要打聽的事情。
“崔老太公他老人家過百歲大壽,是何等樣的大事,便是皇帝陛下也親手寫了賀辭,讓禮部侍郎大人帶來賀壽,西陵神殿也派了人,便是鎮西大將軍冼植朗,那可是我大唐王將……這等人物,入陽關後也未作歇息,便趕到富春江澄園拜望老太公,你說紅袖招算得什麼,居然敢如此無禮。”
掌櫃說道,明顯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很不高興。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後日便是清河郡崔閥老太爺的百歲壽辰,大概是崔姓想着紅袖招難得出趟長安城,便邀其於壽宴上以歌舞助興,卻似乎中間出現了一些問題。
…………清河郡諸大姓,綿延數千年,甚至長於大唐國祚,向來極受世人尊敬,除了鍾姓,其餘諸姓並不居住在陽關城內,而是居住在富春江畔的莊園裡,富春江兩岸名園處處,默然證明着這些門閥的底蘊與勢力。
舉世公認,清河郡諸姓以汝陽崔氏爲首。
崔氏起於汝陽州。
千年之前,大唐立國之初,便是崔氏不顧別的門閥反對,堅決倒向長安城,同意清河郡併入唐境——雖說更多是迫於大唐太祖皇帝的恐怖壓力,但崔氏的堅持在事後被證明極爲英明——清河郡諸姓不止生存了下來,並且獲得了太祖皇帝的好感,爭取到了很多便利,而其餘敢於無視太祖皇帝的那些所謂千世之家,最終都落了個家破人亡傳承斷續的悲慘下場。
在隨後的歷史當中,崔氏一共爲大唐貢獻了五位皇后,換句話說,如今長安城皇宮裡的皇帝陛下,身上肯定也有崔姓的血脈,除此之外,更令人感到敬畏的是,崔氏還爲西陵神殿貢獻了兩位大神官。
如今的崔氏門閥依然強大而高不可攀,即將度過自己一百個年頭的崔老太公,曾經做過一任宰相。在皇室和文武朝臣們的刻意壓制下,清河郡諸姓出身的官員,居然能夠做到文臣第一人,這可是近三百年來的頭一遭,僅憑這一點,便可以想像這位崔老太公是何等要的人物。
很多年前,崔老太公便在宰相位置上歸老,其後他的二兒子做過一任吏部侍郎,如今已辭官,在富春江的莊園終日悠遊,還留在長安城朝廷裡做官的已經是崔氏的第三代長孫,也已經做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如此人物的百歲大壽自然擔得起陛下親筆道賀,擔得起禮部侍郎親自前來,甚至朝堂上很多官員都在猜測,如果不是爲了執行繼定的國策,或許陛下的恩賞應該還要更重一些纔對。
如今紅袖招可能觸怒的,便是這樣的一個超級門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