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軍師谷溪的屍體漸漸被燒成灰燼,石板上的殘雪逐漸融化,變成一道人形的詭異的小島,讓這些畫面發生的,便是死者曾經輕蔑提到過的那些小火球。
寧缺站在旁邊沉默觀看,他並不知道大師兄在將軍府冬園裡會因爲自己的表現而滿意,他只是爲自己先前的表現而感到滿意。
軍師谷溪居然是如此強大的一名符師,這確實是他沒有想到的事情,能夠把天地元氣撕碎成無數道細碎的治流裂縫,谷溪至少動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還能讓這些符文沒有相互衝突,手段着實驚世駭俗。面對着敵人籌謀已久的手段或者說謀劃,他選擇了最簡單直接的應對方式,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陰謀都像火中的殘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滿意自己先前的應對。
當那個拳頭轟開谷溪頭顱後,他胸腹間那些悲傷澀滯似乎也被同時轟開,一片開闊清曠,憶起魔宗山門前的那千萬顆石頭,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樹蔭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讓情思不得暢快的存在便是所謂塊壘,何以澆塊壘,憑胸中一道浩然氣足矣,何以養浩然氣?遇着你想殺應該殺的人時,直接把他殺了便是,瞻什麼前顧什麼後,想什麼大局?
“我自山川河流草原來,我自村莊將軍府裡來,所來只爲取你的性命。”
寧缺輕聲說道這首經過簡化後的桑桑寫的復仇小詩,雙手握着朴刀把地面上殘留的那些足印痕跡全部抹去,他不擔心自己會被夏侯抓住什麼把柄證據,只是很注意不讓世人從中發現自己已經入魔的真相。
做完這些事情他輕輕躍出那道灰白色的府牆,遠處不知哪個民宅裡再次傳來清晰的蔥香他怔了怔後向巷口外走去 面容平靜神態安詳,哪裡像是一個自幽冥間探出骨爪想要復仇的死神,只是一個急於歸家的旅者。
寧缺回到將軍府時,冬園內外一片混亂,所有校尉僕役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恐懼的神情,想來軍師谷溪死亡的消息已經傳開,他沒有什麼表情,沉默走到冬園那道石門外的馬車畔,接過山山遞過來的行李。
冬園外的石階上,夏侯大將軍正在和大師兄告別那張冷若寒鐵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似乎那名忠誠下屬的死亡對他的心境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忽然夏侯回頭望向寧缺。
寧缺神所平靜回望着他。
雖然剛剛砍斷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寧缺的心裡沒有任何警惕之意。他和復侯都殺過很多人,觸犯過很多條唐律,他們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只要沒有證據沒有被當場抓住,那麼便拿他們沒有辦法。
看着石階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着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冷冽殺意,寧缺想起呼蘭海畔那個無法停下的拳頭,然後想起自己先前擊出的那一拳,笑了起來。
在這時寧缺很想對夏侯說我會在長安城等你 等着殺死你,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安靜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着大師兄上了馬車,然後輕輕拉了山山一把。
“其實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簡陋的車廂中,大師兄看着窗外土陽城的街景,忽然開口說道:“仇恨不是靠鮮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殺人這種事情真的沒有太多意思。”
然後他回頭望向寧缺,神情溫和說道:“我不是侈談什麼寬恕之道,當然不是要你隨時被人去殺,只是這種事情如果循環發展下去,很難找到什麼盡頭,而且不停被人復仇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和你的師兄師姐們可以躲在書院後山不出來,但你若要入世便沒有辦法躲,書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幾斤豬頭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嚴苛,若對方連死都不怕,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
寧缺聽着大師兄的教誨,沉默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麼。
寒風掀起馬車的窗簾,不知從何處再次傳來濃郁的蔥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時已近暮,白天人煙稀少的土陽城街道上,卻顯得熱鬧了很多,軍士與百姓們的臉上都帶着喜悅的笑容,不久前發生的血案並沒有對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
寧缺不知想到什麼,跳下了馬車走進街畔一家還開着的土產鋪子,給桑桑買了些東西后,走出鋪子時,遠方城牆上忽然響起一聲響亮的悶響,他微驚望委,只見幾道煙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漸深沉的夜色。
他提着紙袋站在街邊,看着美麗的煙花,臉上露出微笑。
今天是年節,土陽城裡家家戶戶都在包餃子,難怪整座城裡都充溢着刺鼻的蔥香。
煙花聲聲,天啓十四年就這樣結束了。
夜色剛剛降臨長安城。
臨四十巷巷口停着一輛黑色的馬車,卻沒有馬,車廂暗沉似是精鋼鑄鐵打造而成,上面刻着繁複的線條,那些線條間承了太多灰所以顯得有些頹敗。
一塊溼抹布從車廂底部探上來,把廂板繁複線條裡的灰擦掉,頓時那些線條恢妾了原有的生命力,變得美麗而生動起來。
桑桑把抹布放進水桶裡用力搓洗了陣,然後把被井水凍的發紅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筆齋旁緊閉的鋪門,然後吃力地提着水桶進了鋪子。
去年年節時,旁邊的吳掌櫃和吳嬸邀請她和寧缺一起吃的年飯,大概是因爲前些日子的擾嚷,吳嬸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飯時的神情有些訥訥然,似乎並不想她答應。
桑桑看出來了,所以她沒有過去吃飯。
走回天井把髒水倒掉,她看着牆角一新一舊兩個甕發了會呆,然後去廚房給自己煮了碗麪條,沒有煎蛋,只是多放了幾粒蔥,便算是過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年夜飯,桑桑不在乎,寧缺不在家,所以她願意過的更簡單一些,吃完麪條後,她把鋪門關上,然後爬上微涼的北炕鑽進被褥中。
她天生體質虛寒,要靠體溫把袂褥捂熱,是很困難的事情,她已經習慣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細細的手指伸到眼前,看着指間燃燒的那抹昊天神輝,藉此打發着時間,然後又數了一遍枕頭下的銀票,才閉上了眼睛。
天啓十四年最後的夜,昊天彷彿也要給人間增添一些煙花般的美麗,悄無聲息散去長安城上方厚沉的雪雲,讓星光灑向或安靜或熱鬧的宅院。
清淡的星暉落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落在天井裡那兩個寂寞的甕上,也落在老筆齋後院的圍牆上。牆頭殘雪間有一隻寂寞的貓,它正舔着在冬雪裡與同類搶食後留下的傷口,擡頭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輕輕喵了聲。
一個帝國要強威不衰,需要有很多人爲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尤其是維持帝國運轉的官僚機構。大年初一,長安城裡的百姓還在酣睡或宿醉未醒時,朝廷裡很多衙門已經開始提前辦公,尤其是負責都城治安的府衙更已經是全體行動起來。
數十名長安府的衙役手執鐵索戒尺,來到臨四十七巷,大年初一的巷子,灰牆上壓着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歲裡熱鬧溫馨,而是變得壓抑肅然起來。
衙役們敲開所有臨街的鋪面,極有禮貌卻又不容置疑地請鋪子裡的人們離開,無論是去親戚家串門還是去西城逛街,總之不準留在巷子裡。
賣假古董的吳老二罵罵咧咧地上了馬車,吳嬸上馬車時回頭看了旁邊緊閉的鋪門一眼,心想桑桑還在鋪子裡,應該不會有事吧?
桑桑沒有事,她像平日那般很早便起來了,只是吃完昨天的剩飯,擦洗了一遍桌椅筆硯後,便再也找不到什麼事做,所以坐在桌邊撐着下巴發呆。
便在這時,老筆齋的鋪門被人敲響。
她打開鋪門。
老筆齋外是幾名長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兇惡,手裡的鐵鏈在寒風中叮叮作響,應該不是被風吹動,而是被手搖動的。
領頭的那名中年官員穿着青色官服,雙眉微白,臉上大有滄桑之意,正是長安府衙最厲害的捕頭鐵英大人。
鐵英看着眼前這名黑瘦的小侍女,微微一怔,問道:“你就是桑桑?”
桑桑微怔,點了點頭。
鐵英看着她皺看問道:“前些時日,是不是有個老人在你這裡呆過?”
桑桑擡頭看着他。
鐵英取出一張畫像,遞到她面前。
桑桑看了看,確認他們要找的果然是老師,說道:“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鐵英說道:“這個老人是朝廷通緝的犯人,你收留他這麼長時間,卻沒有向官府報告,有容兇之嫌,所以你得跟我們走一趟。”
桑桑思考了一會兒,仰頭看着他認真問道:“要走多長時間?”
鐵英和身後的那些長安府衙役都愣住了。
他們今日奉命前來緝拿犯人,根本沒有想到是個如此年幼的黑瘦小侍女,而這名黑瘦小侍女竟然沒有表現出任何害怕,這更令他們感到有些難以理解。
桑桑接着問道:“要帶被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