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站在滿山滿谷的石頭裡,感受着那道氣息,捂着胸口眉頭微蹙,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他此時胸口裡彷彿被塞進去了幾十顆硬梆梆的卵石,已經快要頂到咽喉處,堵的發慌,硌的難受,哪裡還能說出話來。
先前他沒能聽懂莫山山那句塊壘就是石頭,直到這些形狀各異的石頭把他的眼眶全部撐滿,把他的胸腹全部堵塞,他才明白原來所謂塊壘,便是胸腹間那股不知因何而生的不平意,那些不平意最終凝結成石,不得暢快。
石頭是世間最普通尋常也最不尋常的事物,千萬年來沉默存在於天地間,可以長草但草都是外物,可以崩裂但裂開仍然是石,哪怕風化成砂礫依然是石的子孫,它的本體是那樣的堅強而純粹,彷彿永遠不會有任何變化。
寧缺看着充塞於天地間的千萬塊石頭,不由想起師傅顏瑟大師曾經說過某些話,亭榭樓臺總被風吹雨打去,石基無語千年本質不毀,看似不潔卻潔到極致。
天地間萬物都有自己的氣息,那便是元氣,玉金亦不便外,只有頑石最爲沉默低調,它的氣息濃厚卻深斂於內,從不願意放肆噴吐,所以對於修行者而言,石頭是最難感知的存在,想要操控更是非常困難。
想着這些石頭在湖底在海里在山上在田壟下,安安靜靜存在了無數年頭,養蓄着自己的氣息,卻不願意讓天地知曉,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魔宗的修行功法吸納自然氣息於體內,等若在體內再造一個自己的天地,在昊天教義中這是極大的褻瀆和不敬,所以纔會被世間稱之爲魔。
這座塊壘大陣裡的石頭和那些修行魔宗功法舉世不容的人們何其相似?
這股橫亙天地間的不堪倔犟意,不正是對昊天的無言反抗?
…………符陣修行到高深處便會匯入同一條河流。
莫山山癡於符道自然也癡於陣法,她感受着這座塊壘大陣的神妙,發現自己身處其間,頓時彷彿也變成一顆水底無言千年的小頑石。
塊壘大陣的氣息,讓她蒼白的臉頰上現出疲憊的感覺,她卻毫不在意體內的痛楚,出神望着四周,散亂堆着的石塊,專注思索着其間隱藏着的秘密。
寧缺看着她的緊蹙苦惱的眉梢,搖頭說道:“這些石頭隱喻着某種態度,我想,當年有能力有膽量設下這座塊壘大陣的人,只可能是那位入荒原傳道,卻最終背叛昊天開創魔宗的光明大神官。”
莫山山擡起頭來,美麗的微圓臉頰上寫滿了驚訝與不解,片刻後明白過來,這裡既然是魔宗山門,設下塊壘大陣的高人當然和魔宗脫離不開關係。
她相信寧缺的推論,雖有些遺憾這樣一座美麗而神奇的大陣,是由魔宗中人打造而出,但她並沒有考慮太多,心神迅速再次沉浸到這滿山滿谷的石頭之中。
湖底乾涸石礫地,荒野上躺着萬顆頑石,這等風景怎麼看也談不上美麗,但在書癡眼裡,卻美麗不可方物,裡面蘊藏着令她感到心悸的大智慧。
“何以澆心中塊壘?”
看着天地間橫亙着的萬塊頑石,少女神情沉醉,喃喃說道:“那人用的是千頃湖水,以湖水靜柔之意掩塊壘嚴殺棱角,掩陣破時,依自然之力引湖水而去,塊壘大陣便會重新出現在人世間,這等水落石出之意,真是妙奪造化。”
寧缺自幼過的是苦日子,雖說寫的一手好字,卻吟不出一首好溼,審美偏弱毫無情趣,面對着滿山破石頭,實在是看出什麼美麗,更看不到什麼妙奪造化的水落石出之意,他只覺得胸腹間的石頭快要從喉嚨管處噴涌而出,難受到了極點,急着想辦法離開或者是進去,看着莫山山陶醉模樣,雖有些不忍,還是不得不極煞風景地打斷對方,問道:“既然這座大陣這般厲害,我們能進去嗎?”
世人皆稱書癡性情淑靜賢貞,但既然帶個癡字,一旦真的癡醉起來,便渾然忘卻身外天地,甚至連自己體內的傷勢都都忘了個一乾二淨,哪裡這般容易清醒過來,她根本沒有聽到寧缺的話,神情黯然難過說道:“……這座塊壘大陣竟是被人毀過一次,如今大概百中只餘其一,真是可惜,也不知道當年這座塊壘大陣完好時開啓,會是何等模樣,也不知日後還有沒有人能讓塊壘重現人間。”
她非常難過,寧缺卻聽着有些高興,心想若非如此自己二人早就死了,隨意安慰說道:“先找路進去再說,日後你多參詳陣法,讓塊壘重現也不是難事。”
莫山山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問題,微疏的細長睫毛輕輕眨動,片刻後薄脣微啓,看着寧缺認真說道:“十三師兄你說的對,世間能見到這座塊壘的人極少,我既然看見並且有所明悟,那麼日後便要想辦法讓它重現世間,如果我不努力修行學習,塊壘真的就此消失,那便等若是我的責任。”
寧缺沒有想到隨意一句話,竟讓她主動載起這般沉重的責任,修行世界裡的傳承,總有斷續處,若能重新拾回這座神奇大陣,自然是好事,但他又有些擔心,這等重任會不會讓對她的心境修行造成影響,一時無語。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
滿山頑石只餘百分之一威力便如此強大,當年完好無損時又該是怎樣的無敵存在?這座名爲塊壘的傳說級陣法,能讓書癡迷醉如此,能在西陵教典上留下自己的赫赫聲名,居然被人毀了根基?當年究竟是誰有能力毀掉這樣一座大陣?
想着這個問題,他看着身前一塊普通無奇的石頭蹲下,緩慢伸出手指輕輕撫摩石頭上那兩道青苔,隨着指尖移動青苔剝落,露出裡面深刻入骨的痕跡。
那些痕跡是清晰的劍痕,被湖水和青苔遮掩了數十年,不見天日。
寧缺轉頭望向別處,發現這片塊壘大陣裡還有些石頭上也生着類似的道狀青苔,想必那些道狀青苔之下,也是類似的劍痕。
石頭上的劍痕分爲兩道,簡潔凜冽甚至顯得有些粗疏,很隨意的左一劍右一劍,卻透着無可匹敵的強悍意味,多年之後,青苔附着在劍痕之上寫了一個字。
寧缺感受着指尖的觸感,感受着劍痕間殘存的淡薄氣息,明白便是這些簡單而強大的劍痕,直接摧毀了塊壘大陣的根基。
劍痕間的氣息很熟悉,很親近,與前些日子指引他來到這片青翠山谷的氣息完全相同,只是要淡上很多,應該只是那道氣息的殘存。
然後他注意到有些石塊的截面太過光滑,明顯是被切開,尋着三塊拼在一處,發現果然是一整塊石頭被兩劍斬成了三截。
三截斷石依着光滑的劍痕重新回覆爲整體,縫隙間噴出幾抹浮塵,那些殘存的氣息也變得濃郁了幾分。
寧缺沉默看着身前石頭上的劍痕,彷彿再次看到雪峰之頂倔強生存的那棵雪松,千年積雪壓不彎它的腰身,它強大驕傲卻不屑霸道,它俯瞰蒼生卻不屑看天。
多年前破陣那人的氣息與塊壘大陣的氣息很相似,都是那般的倔強不甘充滿棱角,然而細細品味卻又有本質上的不同。
千年之前那位開創魔宗的光明大神官,布塊壘大陣時將不甘與憤懣被鎖於石中,只以沉默的姿態橫亙在天地間,用沉默和棱角向上蒼表達自己的態度和力量。
數十年前破陣那人劍痕殘留的氣息,傳遞的信息則是更爲鮮明光亮,雖時常沉默卻從無自鎖之意,一味盡情釋放,好不瀟灑慷慨,稍有不滿便要直起腰身捅上一劍,不說的時候是不屑說,他一旦說便要讓整個上蒼都知道。
…………何以澆塊壘?
莫山山說,唯有千頃湖水。
寧缺看着石上劍痕,知道還有別的答案,至少很多年前曾經有過。
數十年前,依然是這片青翠山谷,千頃湖水靜掩其間。
忽而狂風大作,魔宗山門陣法啓動,湖水渲泄一空,水落而石出。
石出塊壘現,橫亙天地間,堵塞世間路。
一名青衫書生騎着一頭小黑驢行走世間。
忽然前路被堵,滿山滿谷的石頭令他不悅令他不爽。
於是他抽出腰畔佩劍,將這座傳說中的塊壘大陣盡數斬成齏粉。
然後他騎着小黑驢繼續呵天罵地而行,眉兒和神采同樣飛揚,好不快哉。
何以澆塊壘?
憑胸中一股浩然氣足矣。
…………數十年後,寧缺跪倒在石上劍痕之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
劍痕上熟悉的親近的氣息,在他的識海里凝成一座高山,這山高而不險,與書院後那座大山差相彷彿,讓他眼眶微酸,胸間生出無窮情思。
這樣的人物,果然值得二師兄以生命去崇拜,值得簡大家用餘生去追憶,自然也值得他毫無道理、滿懷滄桑的驕傲,從膝蓋一直驕傲到隱隱發麻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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