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話?”
黑髮少女沒有轉身,說話的音調比正常人的起伏似乎要小很多,從而顯得情緒異常平靜,或者說根本感受不到什麼情緒。
酌之華和天貓女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無奈。酌之華向前走了幾步,低聲說道:“神殿若知道山主在此,想來不至於如此偏幫月輪。”
黑髮少女重新拾起筆,安靜地在案上書寫,說道:“既然是領受神殿詔令前來援助燕人,領受軍令分配任務是很自然的事情,哪裡談得上偏幫?”
酌之華着急說道:“王庭深在荒原,就憑我們這些人護送糧草,一旦遇上馬賊流兵,甚至是某些不懷好意的人,那我們怎麼辦?”
黑髮少女提筆蘸墨,輕聲道:“那又如何?”
在山下墨池相伴多年,酌之華知道她便是這樣性格,並不是冷漠寡情,而是癡於書墨,對世間大多數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然而現如今墨池苑弟子們面臨着極危險的局面,她是唯一能挽回這種局面的人,不能再繼續這樣清淡下去。
酌之華微微攥緊拳頭,神情凝重看着她背後傾瀉下來的黑髮,說道:“如果山主不出面,我們可能會死在荒原上,你或許能活下來,但我肯定會死,山貓女也會死,而那些無恥的陰險小人會因爲我們的死訊而感到高興愉快,一直妄想欺壓大河君民的月輪國,甚至說不定會舉國歡慶一場。”
案旁的黑髮少女緩緩把蘸飽墨水的毛筆重新擱回硯上,沉默片刻後,將雙手收回袖中揣進懷裡中,平靜說道:“可我們爲什麼會死呢?”
酌之華聽着她還如往常,更加焦慮,苦笑說道:“因爲我們不是敵人的對手。”
黑髮少女平靜說道:“如果墨池苑弟子的境界都提升上去,都是洞玄境的高手,或者再出一位像師傅一樣的知命境大修行者,那麼就算深入荒原,又有誰敢對我們如此無禮?誰又敢用這樣荒唐的把戲來陷害我們?”
酌之華怔住了,不知道她這時候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因爲墨池苑弟子不夠強,所以要被人欺負,所以面對這種局面會恐懼,恐懼死亡,如果我們夠強,我們就不會恐懼,不會被人欺負。”
黑髮少女的聲音就像湖面上的薄冰般平直光滑,沒有一絲起伏。
“想要變成強者,就必須有勇氣面對歷練。爲什麼世間無人敢輕視長安書院?因爲他們的普通學生也都要參加戰場實修,要去最危險的地方接受生死的考驗。”
“面對艱難局面時,不要總想着讓我出面說話。在世人和你們眼中,我或許有幾分虛名,但你們根本不清楚,在這個世界上,虛名是最沒有力量的東西,力量永遠只在於力量本身,就像筆墨永遠只在於筆墨本身。”
天貓女站在酌之華身旁看着黑髮少女,忍不住皺眉不解問道:“可是師姐你的境界已經這麼高了,難道還不夠強大嗎?”
“洞玄上境……聽上去似乎確實不錯。”
黑髮少女平靜說道:“大唐王景略號稱知命以下無敵,隆慶皇子距知命一步之遙,葉紅魚這道癡甚至連隆慶皇子都感到恐懼,那洞玄上境又算得什麼?”
這三人是世間年輕一代中的最強者,她言語間淡然提及,雖是警示同門,卻也透露出一種自己理所當然有資格與這三人相提並論的氣息。
天貓女聽着這番話,吐了吐舌頭,說道:“師姐這話說的沒道理,就算這三人境界高深,也不過與你相仿,如果要說更強大的……那只有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了,可問題是像這樣的大修行者,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就是師伯那樣開宗立派的絕世人物,尋常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個,哪有這麼容易遇到。”
小姑娘的這番話說的不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在世間仿若神龍一般可知而不可遇,偶在雲端展現容顏,又瞬間隱於深山院庭之中,極難遇到。
然而這番話若讓寧缺聽到,肯定很難產生什麼同理心。與他朝夕相處的,時常請教參詳的,比如頂着棒槌的二師兄,和自己搶蟹黃粥的皮皮,天天泡青樓的師傅,飄然遠去的朝小樹,國師,御弟,黃鶴教授,更別提還沒見面的夫子和大師兄……知命境界大修行者?和地裡到處都是的大白菜有什麼區別?
…………黑髮少女主意既定,大河國少女們雖然心中還有很多想法,也只好保留,開始做出發的準備,然而站在湖畔,看着鉛雲密佈,冬雪飄飄,比前些日子顯得更加神秘兇險的遠處荒原,酌之華的臉上不由露出憂慮神情。
她們來自大陸南方,從來沒有來過荒原,無論飲食氣候地理人文,都是一片空白,援燕聯軍倒是派出了嚮導,然而那些嚮導又怎麼可靠?在沒有援兵同盟又沒有師門靠山的情況下進入完全未知的世界,誰會不感到恐懼?
年齡還小的天貓女比較沒心沒肺,她憤怒於神殿的不公平以及月輪國衆人的無恥,卻不怎麼恐懼進入荒原,她相信只要有師姐在,什麼樣的危險都不算危險。所以她還有閒情逸志記得長安芙蓉記的桂花糕,以及那天雪花裡的刀光,一路沿着湖畔小跑,找到寧缺向他告別。
寧缺聽她說了墨池苑弟子們面臨的情況,沉默了片刻,然後看着小臉通紅的小姑娘笑了笑,溫和的笑容裡隱藏了很多情緒,比如果然如此我太牛逼之類的得瑟。
天貓女怔怔看着他,忽然說道:“師兄,你笑的真可怕。”
寧缺愣住了,問道:“難道不是很溫和誠懇善良樸實嗎?”
天貓女格格笑了起來,銀鈴響於湖畔,震落幾片雪花。
寧缺看着她,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再平和隨意一些,再平和隨意說道:“說起來也真是巧,我也要進荒原辦事。”
天貓女眼睛一亮,看着他說道:“師兄也要去荒原?”
“嗯。”
天貓女帶着崇拜意味驚歎道:“一個人啊?你真了不起。”
“我對荒原很熟。”
用桂花糕誘拐小姑娘成功的寧缺微微一笑,心想去年春天離開荒原時便是做嚮導,看起來今年冬天重回荒原,還是要當嚮導。
…………雖然猜到了大河國少女們可能遇到的打壓排擠,但這更多的是運氣,而不是分析能力,寧缺不是羽化昇天的神仙,所以不可能所有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進行。
天貓女帶着他來到墨池苑宿營地,告訴了酌之華這件事情。酌之華微微皺眉,看着寧缺不解問道:“鍾師兄您是書院弟子,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在小說故事中,如果你要去某處做某事,便在此時忽然遇着一個要與你同行的人,那麼那個人不是匪類便可能是找人背黑鍋的逃犯。只要有些許閱歷,不像天貓女這樣天真好騙的人,都會覺得這種巧合裡面肯定隱藏着某些問題。
因爲寧缺是大河國人願意親近的唐人,又是書院學生,而且這些天與大河國少女們互贈食物變得熟稔起來,那天更是刀斬白塔寺僧人替她們解圍,所以酌之華不願意把他與任何不好的方面聯繫起來,所以婉拒的話還比較客氣。
寧缺問道:“有什麼不方便?擔心神殿知道唐人混進來會不高興?”
酌之華微微低頭,表示默認。
寧缺笑了笑,說道:“那我就打扮成墨池苑弟子好了。”
他看着不遠處正在忙碌收拾行裝的墨池苑弟子們,心中感慨那位書聖大人倒也放心,就讓這樣一羣未經世事的少男少女前來邊塞歷練。
“既是送糧入荒原,想必路上應該沒有誰會察看隊伍裡是不是多了一個我,如果要說我的身份暴露……嗯,我想墨池苑的師弟師妹們,應該是值得信任的。”
他的語調平靜溫和,卻又帶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這便是言辭上的功夫,直接把他爲什麼要去的問題拋掉,只說同行的問題,等若把討論的基礎都放在了後面。
酌之華語窒,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若不同意這位看似熱心的書院師兄,語氣難免生硬,說不定便會得罪對方。
寧缺微笑注視着她,說道:“還有什麼問題嗎?”
便在這時,黃色布圍後方傳來一道平靜又生硬的聲音。
“問題是你爲什麼要去荒原。”
黃色布圍掀起,那位白衣少女緩緩走了出來,白衣黑髮,腰間繫着根寬寬的碧藍布帶,把整身衣飾襯得愈發素淨。
寧缺認出這便是那日清晨站在枝頭靜望湖景的少女,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笑揖手行了一禮。
白衣少女的黑髮隨意披在肩頭卻一絲不亂,長而略疏的睫毛下,平靜的目光不知望着何處,彷彿沒有一個準確的焦點,顯得有些冷漠,白皙的臉頰微圓,沒有任何表情,顯得木訥地含着什麼東西,薄而紅的嘴脣抿着像一道直線。
無論眉眼膚色神情,這少女無一處可稱得上絕色,然而搭配在一處卻極爲好看,形容詞像某人一般匱乏的寧缺,靜靜看着她想了半天,也只能在心底深處讚歎一聲好看,而實在覓不到什麼更準確的詞彙。
最引人注意的還是她的目光,不飄不移但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裡,所以顯得有些呆滯,又有些冷漠,寧缺花了很長時間,才把目光從她眼睛上收了回來,然後注意到更多的細節。
少女黑髮間別着一塊可愛的粉色髮夾,因爲天氣寒冷的緣故,鼻尖微紅,這抹無由而生的可愛勁兒,終是把那份呆滯冷漠沖淡了些。
他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問題:“爲什麼要去荒原?”
白衣少女看着他,又像是看着他身後的那棵樹,沉默等待。
寧缺被她目光中可能潛藏着的某種不屑弄的有些不愉快,說道:“爲什麼要去?因爲我在東勝寨呆的太無聊,這個理由怎麼樣?”
這明顯是賭氣的說話。
白衣少女卻也並未動怒,依舊直直地盯着他,或者盯着他身後那棵樹。
寧缺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之外,好像又出現了一個能擊敗自己的女人,不由無奈搖了搖頭,自嘲笑道:“當然這不是一個好藉口,我承認這一點,不過我相信你也應該相信我不至於害你們。”
“我熟悉荒原,跟你們一起上路,會給你們帶來一定程度上的便利,你們幫着掩飾我的身份,正是我的需要,所以這是一種雙贏的選擇。”
白衣少女終於說出第二句話,但和第一句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爲什麼?”
寧缺溫和說道:“我們兩國世代修好,書院與墨池苑攜手理所當然。”
少女的第三句話應該是相同的那個問題,無論表情還是音調都沒有任何變化。
“爲什麼?”
寧缺看着她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終究真正敗下陣來,用目光示意酌之華把天貓女帶走,當場間只剩他們二人後,他認真解釋道:“神殿對荒原和荒人感興趣,我大唐也對這些感興趣,在這件事情裡書院終究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少女面無表情問道:“那你爲什麼要隱瞞身份?”
寧缺無奈解釋道:“因爲書院只是想去看看,另外……我是朝廷的金牌小密探,小密探嘛,當然做事情要秘密進行。”
後半句話明顯是在瞎扯,但不知道爲什麼,似乎這句瞎扯反而讓白衣少女相信了他的說法,細長微疏的睫毛輕眨,她繼續問道:“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代表書院,無論是神殿還是月輪國,想要欺壓你們,多少會有所忌憚。”
少女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你隱藏身份,就不會有忌憚。”
寧缺思忖片刻後,看着她的眼睛說道:“若真陷入死局,我自然不會再繼續隱藏身份,我相信以墨池苑的自尊,也只有在那種時候才需要我的幫助。”
少女緩緩移開目光,看着湖畔的樹木或是湖面的薄冰,說道:“我憑什麼信任你?”
寧缺回答道:“書院,值得信任。”
少女轉回頭來,靜靜看着他的胸口,說道:“好。”
…………“姑娘怎麼稱呼?”
“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寧缺心想墨池苑後那座山難道叫墨幹山?如果墨都幹了,那書聖王大人還怎麼寫字?那位著名的書癡豈不是要急哭?
“書院鍾……”不知道爲什麼,他不想讓鍾大俊這個名字從白衣少女薄脣間說出來,補充說道:“我排行十三,姑娘你可以叫我十三。”
少女莫山山向前走了一步,與他隔的極近,微眯着眼看着他的臉。
寧缺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好看的小臉,覺得好生尷尬。
看着對方最細微的神情,確認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少女莫山山點點頭,像長輩般拍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離去。
也不知道她是滿意還是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