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難題目由曾靜大學士所出,甫一開場,在書院內辯難無敵手的謝三公子,便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樣不可撼動的一座大山。
隆慶皇子整理儀容,神情凝重開始辯難,不是他對自己辯難的對手有何畏懼,而是因爲他尊敬辯難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時也是對謝承運的勇氣表示某種程度的嘉賞,而當辯難開始,他便毫不容情開始展露自己傲然羣儕的真實水準。
無數言辭如清美蓮花,從隆慶皇子雙脣間流淌而出,圍繞着辯難命題,無數前賢經典被他巧妙擷取組織,變成一張繁複又清晰的羅網,往往需要聽者琢磨良久,方始明白其間真義,更令場間諸生感到震驚無語的是,在今番辯難裡,隆慶皇子竟是全然未用西陵昊天道門神典,而全部用的是書院典籍觀點!
正如寧缺判斷的那樣,在隆慶皇子面無表情敘論之前,謝承運只是稍做反擊,便被陷入那朵朵蓮花鋪成的海洋,看不到任何錯漏之處,覓不到絲毫還擊縫隙,竟只能眼睜睜看着對方將那道語網織的越來越密,而自己卻是毫無還手之力。
這些於典籍玄談間求真理的手段,是寧缺極不擅長也無法喜愛上的,從四歲那年,他發現奧數班上解開的習題對自己的乞討生涯沒有任何幫助後,他就牢固地樹立了一條生活準則:無論是怎樣美好的妙學深思,若不能落在刀鋒前或食案上的實處,那麼對自己的生活就沒有任何意義,就不需要去繼續研究。
嗯……書法例外,因爲他愛。
總之辯難他不愛,對謝承運不可能有好感,被書院遺忘半年的邊緣人也很難有什麼集體榮譽感,卻也不想看着那個面癱還如此英俊令人恨的皇子繼續囂張,所以他不再理會那邊正發生什麼,拉着同樣聽不懂的桑桑,藏身在陰暗角落裡喝着小酒,吃着蔬果小菜,等着散席的那一刻。
“同門集中,夫子曾言:三年不改其行,是爲道也。”
隆慶皇子最後用當今書院院長在三十年前一篇論述裡的定論,結束了自己的發言,也結束了這場完全一面倒的辯難。
庭院之間鴉雀無聲,書院諸生沉默看着那位冷漠坐在席間的皇子,不知該如何言語,包括司徒依蘭、金無彩在內的女生,都覺得後背有些微溼,如此思慮嚴謹卻言辭若鋒之人,真是太可怕了,更何況對方用的全部是書院典籍,最後更是用夫子經義大論做定舟之石,他們哪裡還有顏面再去糾纏?
至此時,場間衆人終於明白爲何隆慶皇子容顏清俊而寧靜,談吐極少而溫和,卻偏生給人一種莫名驕傲冷漠的感覺。這並不能全然責怪他目無餘子,而是身周的人在他的強大實力前下意識裡覺得自己矮上一截,久而久之,這位天賦其才的皇子習慣了這種相處的方式,於是纔有瞭如今不言不語卻傲然於世的他。
…………“埋怨別人總喜歡騎到你背上之前,或者應該先思考一下是不是你自己主動蹲下了身體。”寧缺看着前方那些同窗像被凍僵了的鵪鶉,搖頭說道:“平日裡當着我都那般傲骨錚錚,今兒碰着鐵板便草雞了,真是丟人啊。”(注)桑桑接過他悄悄遞過來的酒抿了口,看着前方說道:“好像隆慶皇子挺厲害的。”
彷彿是爲了回答小侍女的疑惑,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看着場間書院諸生,極爲滿足補了一句:“隆慶皇子辯難之道,是爛柯寺長老都極欣賞的。”
場間氣氛至此時不免有些尷尬,坐在李漁左下方那位來自固山郡的中年將領忽然豪邁一笑,說道:“我張建新是個粗人,實在是聽不明白皇子和那位公子討論的是啥東西,不過我知道但凡宴飲必要有酒助興纔是,今日大傢伙都是來替崇明太子送別,我固山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就帶了幾十罐九江雙蒸,先前喊校尉們拉進後院了,這時候請諸位品嚐品嚐。”
這話說的直憨,但確實頗爲客氣,固山郡出產九江雙蒸可不是什麼普通美酒,而是用雙蒸餾法釀出的高度烈酒,這種高度烈酒被大唐帝國某任皇帝用來軟化草原蠻人心志,腐化部族鐵血之氣,收到了奇效,自那之後便成爲帝國嚴密固守的秘密工藝,慣常用來與草原部落在談判中討價還價,很少供人飲用。
之所以九江雙蒸佳釀很少供人飲用,連宮中都未選擇作爲貢酒,除了釀造不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這酒實在太烈,一般壯漢只飲得一大碗便會醺然欲醉。雖說烈酒符合唐人剽悍大氣的性情,然而把酒憑欄臨風自以爲胸懷壯闊之時,只能小口啜飲稍一放肆淋漓便要醉倒,未免太過不美,所以唐人只好忍痛舍愛。
少見的固山郡雙蒸佳釀被分成小罐送至各桌,又換上了更精緻一些的酒具,先前庭院間壓抑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那名叫做張建新的固山郡將領,喚來婢女撤下面前小酒盅,換了大碗,把烈酒盡滿碗中後,盯着隆慶皇子的眼睛,沉聲問道:“不知西陵神殿是否禁酒?”
隆慶皇子看着面前的小酒盅,似笑非笑般搖了搖頭,這是他自入場以來,如花容顏上第一番呈現出溫和淡然之外的第一種情緒,自有一份魅力散發,引得那些因爲書院聲譽受損對他暗生牴觸情緒的少女們又是一陣眩暈。
張將軍面色一肅,擡起左手雙手捧碗,鄭重說道:“話說當年,末將也曾在岷山之下與燕國騎兵交手過,如今近十載光陰漸去,兩國修好如初,這一碗末將便禮敬隆慶皇子,望不嫌棄,只是這雙蒸酒極烈,在草原上向來有三碗不上馬的說法,不知隆慶皇子您能不能飲,敢……不敢飲?”
此言一出,場間又變得安靜下來。
角落裡,寧缺看着那處搖頭說道:“這算是逼酒還是鬧酒?俗,真俗,咱大唐軍方從前線撤回來的老少爺們,就是這麼老實,或者說愚蠢。那皇子乃是洞玄巔峰小牛人一枚,和這種人拼酒,就像和你家少爺我玩骰子賭博一般,純粹是找虐啊。”
一邊說着話,他一邊把先前喝米酒的碗空了出來,把小罐裝的固山郡佳釀傾入碗中,然後小心翼翼用袖子掩着,遞給身後的桑桑。雙蒸烈酒果然不同凡響,須臾間酒香瀰漫而出,桑桑慣常平靜的臉上竟是難抑喜色,眼睛都亮了起來。
話說庭院深處席間,曾靜大學士看場面無趣,便出來解圍,輕拍手中摺扇,看着張建新將軍面色一肅說道:“既爲修好舉杯,衆人何不同飲?”
當朝大學士神情一凜,即便是大唐邊軍將領也不敢造次,然而不知爲何,張建新卻像是沒有看見一般,依舊雙手捧着酒碗,冷冷看着隆慶皇子,說道:“同飲也罷,對酌也好,我只問一句……皇子飲不飲。”
寧缺此時抿了口烈酒,被辣的緊緊皺眉,聽着此話,覺得怎麼聽出來了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的味道?
他蹙眉望向那處,心想這位張姓將軍先前自稱粗人……只怕是假的,刻意粗鄙以勢逼人,以己之粗陋無狀破敵之雅緻傲然,在當前帝國顏面連連受損的局面下,倒也不失爲一怪招,說不定正是李漁暗中授意的。
不過就像隆慶皇子驕傲的兩大基礎之一,這些事情和他寧缺又有什麼關係呢?當他發現桑桑極喜愛這種雙蒸烈酒後,他現在便只顧着忙着從酒罐裡倒酒,再偷偷遞給身後的桑桑,再然後偷偷偷了旁邊一同窗的酒再偷偷餵給桑桑,如此不厭其煩小心翼翼地重複重複再重複並且樂此不疲。
主僕二人藏在庭院陰暗角落間偷酒喝時,場間那邊的局勢又有了變化。當很多人以爲隆慶皇子會以一慣的冷漠驕傲無視大唐將領斗酒之邀時,只見他如畫眉眼間忽然閃過一絲淡淡笑意,右手輕輕一招,席下酒罐便無聲無息來到手間。
緊接着,隆慶皇子右手倒提酒罐,透明清冽的酒水伴着刺鼻的酒香傾瀉而出,瞬間溢滿大碗,不待酒水真正溢出,左手臂破風擡起將酒碗送至脣邊,如鯨吸水如龍捲風般滿飲碗中烈酒,動作好不瀟灑。
固山郡將軍張建新微微一愣,似乎沒有想到以驕傲冷漠嚴肅著稱的隆慶皇子,面對着自己的斗酒之邀居然變得如此隨性自然,片刻後,他便醒了過來,想起自己還端着酒碗,於是趕緊捧至脣邊一飲而盡。
然而就當他剛剛把酒碗捧離脣邊時,發現對面席上的隆慶皇子,不知何時竟已倒滿了第二碗酒,又是極爲瀟灑地一飲而盡。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固山郡九江雙蒸烈酒,即便在草原上,也有三碗不上馬的傳說,張建新敢邀酒賭鬥,自然是此道高人,然而面對着隆慶皇子面不改色吞酒不斷的喝法,終究是無法抵擋,滿臉通紅地倒了下去。
自有婢女僕役將渾身酒氣的張將軍擡走,庭院間的大唐諸人覺得臉上好生無光,賭酒邀鬥這種事情本就俗到了極點,結果最後還偏生讓這位彷彿彩畫中人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子給喝翻了,這就不止俗到了極點,也丟臉到了極點。
隆慶皇子手中端着第八碗烈酒,並沒有因爲對手的醉倒而就此放下,依舊緩緩飲盡,然後他平靜看着場間衆人,帶着一絲極深處的疲憊微笑說道:
“我這一生,先辛苦求道,後執掌裁決,誅殺魔宗餘孽,處罰道門叛逆,懲治異端邪道,向來毫不手軟,更是謹守神典律法,絕不允許自己行差踏錯,修行至今可謂是無外物足亂我心,唯有一物我不能戒,那便是美酒。”
“酒能通天人之途,能洞悉玄妙之機,乃昊天美賜,所以我一向以爲若以自身修爲解酒,實乃暴殄天物。我自幼好酒但不常飲,自少時離開成京後……”
他平靜看了一眼上首那位彷彿被場間衆人遺忘的太子兄長,繼續說道:“……這些年我只喝過四次酒,其中一次是在月輪國皇宮,因爲晨迦之事,我被某些人誤解,他們與我車輪飲戰,酒不如今日烈,直至宮中酒甕皆空,方始作罷,其後宮中樑柱三日酒味不散,而我不曾醉。”
“美酒乃無上妙品,也是蝕骨魔音,所以我極少飲酒,除非遇着不得不喝的情況,比如當年在月輪國,又比如今日那位將軍以國痛相逼。”他淡然說道:“或者說有值得喝的酒,比如這來自固山郡的雙蒸佳釀,再比如說有值得喝的對手。”
自述至此,隆慶皇子再次把身前酒碗斟滿,單手舉起,望向場下的謝承運,說道:“這一碗,敬謝三公子先前之勇。”
謝承運微微一怔,在心中自傷一嘆,換了大碗倒滿烈酒,與對方遙祝而飲。
隆慶皇子再斟一碗烈酒,望向謝承運身邊的臨川王穎,平靜說道:“臨川王穎,年十二而知禮,我看過你前年那篇禮科札記。”
臨川王穎今年不過十五,還是少年心性,對於先前飲宴場上那些明爭暗鬥完全不知所以,哪裡料到竟會談論到自己身上,聽到此時風姿鎮全場的隆慶皇子居然看過自己的禮科札記,不禁感到好生興奮開心,匆匆端起身前的小酒杯喝了下去。
毫無意外,片刻後謝承運和臨川王穎便因爲烈酒的原因醉伏於案,只是這兩道酒喝的算是平和喜悅,書院諸生沒有人覺得不豫,反而自鍾大俊以下,所有人都將身前酒具斟滿,等着隆慶皇子依序點來。
隆慶皇子端着碗中烈酒,看着場間諸生,卻沒有再敬酒的意思,而是自行送至脣邊緩緩飲盡,然後放下酒碗,看也沒有再看場下一眼。書院諸生不免覺得有些訥訥然,就連在角落裡隨大流倒滿酒的寧缺,也覺得心裡好生不爽,剛對這廝生出的些許好感,頓時蕩然無存。
隆慶皇子似笑非笑望着空蕩蕩的酒碗,輕聲感嘆道:“書院……真是好大的名氣,只希望真正的書院不會令我失望。”
“這真是好大的口氣。”李漁微嘲望着他,說道:“如果你不知道真正的書院是什麼樣的地方,又怎麼會千里迢迢來做這個人質,掌教大人和那三位大神官又怎捨得讓你這位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舍了差事,來做書院一名學生?”
隆慶皇子略一沉默,擡起頭來平靜應道:“公主殿下說的是。”
李漁靜靜看着他,忽然說道:“隆慶,本宮承認你確實有纔有能,有驕傲的資本,但你既然執掌裁決司,通曉昊天教義,應當清楚知守之道,萬事強求便爲過,諸物不進便是心,爲何卻要強逆本意,表現的如此驕傲?”
隆慶皇子聽到這個問題沉默了很長時間,英俊容顏上漸漸散發出一股光澤,緩慢而堅定回答道:“國之貧弱暫無計,我唯有更加驕傲一些。”
這句話他說的極爲平靜直接坦然,明言燕國積弱,並非大唐帝國之敵,而他身爲燕國皇族,又是西陵之人,身處長安若要爲質,那便要爲驕傲之質,如此方能讓自己不因勢而弱,始終保持強大。
隆慶皇子繼續說道:“至於不飲酒卻與驕傲無關,而是因爲我找不到能對飲的人。”
場下的司徒依蘭忍不住低聲唸叨了句:“男兒本領當在沙場之上,不在酒場之上,就算能喝再多酒又有什麼用?”
“這位小姐說的有理。”隆慶皇子平靜回答道:“善戰者方堪對戰,善飲者方堪對飲,今日既然無戰,自然無飲。”
場間的年輕諸生誰堪與隆慶皇子一戰?書院風頭最盛的謝承運已經敗下陣來,而誰堪與隆慶皇子一飲?他已經喝了近十碗烈酒,而且自陳平生未醉。
庭院間一陣尷尬的沉默,被西陵神殿之人震懾全場,竟無人敢向其發出挑戰,這實在是大唐和書院難以承受的羞辱,李漁袖中玉手輕攥絲巾,準備就此散席退場之時,忽然聽到角落裡傳來了陣咕嘟咕嘟的聲音。
這時候場間太過安靜,就算只有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能被聽到,所以這陣咕嘟咕嘟本來極細微的聲音也被頓時放大,吸引了場間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這聲音像是清泉流過南竹剖開的水道墜入微冰的山澗,又像是晨時從溼地草叢間醒來的長頸鸛驕傲地梳洗自己頸部的羽毛,很動聽很誘人。
包括司徒依蘭在內,所有人睜大了眼睛,盯着陰暗角落裡的寧缺,仔細聽着他身後發出來的那道咕嘟咕嘟的聲音,有些不明所以。
片刻後,身材瘦小穿着侍女服的桑桑,捧着空空的酒碗從寧缺身後膝行而出,然後她愕然發現,自己變成了萬衆矚目的焦點,不知道爲什麼,場間所有人都像看着神仙一樣看着他。
桑桑發現那麼多道目光盯着自己在看,感到極爲不習慣,擡起右手袖子擦了擦嘴,小心翼翼把酒碗擱在寧缺身前的案几上,然後重新悄悄退回寧缺身後。
直到此時,衆人才發現角落裡那方案几旁,整整齊齊擺着四個酒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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