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地之間有野馬

單于走出金帳,看着四周的畫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顏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滿意於部屬們的平靜,更滿意於用很多天很多年才營造出來的今天。

在他看來,嚴重缺少騎兵的鎮北軍,根本不可能是金帳騎兵的對手,前些天雙方之間的戰鬥進行的那般膠着,一方面是因爲鎮北軍的戰鬥力確實出乎意料的堅韌,唐國的軍械以及修行者發揮了超出想象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帳騎兵並沒有全力出擊,更多的是試探以及消耗。

步騎交戰,不理會誰有先天的優勢,只說心理上,必然是騎兵佔優,步卒想要抵擋騎兵的攻勢,必然要在體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價。

前些天,金帳騎兵就是在消耗唐軍步卒的體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漸磨去對方的意志與勇氣,同時提升己方的士氣、堅定必勝的信心。

今天便是決戰日。

金帳騎兵將傾其所有攻擊,將不留後手攻擊,將不留活路攻擊,必要將數百年的屈辱還贈給唐人,必要將鎮北軍的主力完全擊潰。

這是很冒險的戰法,在單于看來,卻是必勝的戰法,通過前些天的試探,他非常確定唐人沒有隱藏什麼手段,那麼便堂堂正正地碾壓過去吧。

黎明漸漸來臨,東方天邊的魚肚白漸要佔據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單于的臉上,讓他臉頰的線條顯得更加堅硬強大。

他看着南方的原野。看着遠方隱隱綽綽的唐營,彷彿看到稍後,金帳的鐵騎黑壓壓如潮水般涌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開始震動。然後就像前些天那樣,唐營處各種軍械齊發,投石器發出沉悶的聲音,營柵前的長矛那樣鋒利,壕坑裡的鐵刺那樣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劍光閃爍,陣意不停涌起。天地元氣將在天地之間劇烈地變化。然而那些……終將被他的鐵騎所淹沒。

勒布大將走了過來,看着這位草原歷史上最英明的單于、此生最崇敬的男人,聲音微顫說道:”今日之後,您就將是整個人間的君王。“

單于不再微笑。平靜如常。因爲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靜。他的視線越過南方的唐營,望向更南方的某個位置,聽國師說。那裡就是長安。

那位溫和卻令人畏懼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兒還活着,單于默默想着,等打下長安城,自己一定要殺了她,然後把**插進她的屍體裡。

阿打也出現在金帳外,昨夜他沒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結,散發着淡淡的腥臭味,招惹着野草裡的蚊蠅來襲。

貴人們看着這個曾經的少年奴隸,現在金帳最強大的勇士,眼睛裡滿是厭憎和懼怕的情緒,根本不願意站得離他太近。

阿打前些天在戰場上受了傷,爲了記住這次受傷,他刻意沒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記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記住自己應該向對方學習。

那天他隱藏在衝陣的金帳騎兵中,突破了唐軍的壕溝矛柵,然後藉着同伴的屍體藏匿,試圖在戰後暗殺鎮北軍前鋒主將華穎。

阿打一直想殺死華穎,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想報復寧缺在長安城發起的那些血腥殺俘行動,後來則是因爲他一直沒能殺死華穎,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樣讓他痛苦,讓他冒着這樣的危險進行了這一次暗殺。

他的暗殺失敗了,因爲從一開始的時候,更準確來說,從他隱藏在衝陣騎兵隊伍裡衝到唐營前的那刻開始,他的行蹤和目的便一直被一個人算的清清楚楚。

華穎始終沒有出現,來的是一道鐵錘,然後是一道陣法。

阿打陡遇奇襲,頓時受傷,但他畢竟是現在金帳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終還是成功地突破唐軍重圍,逃回了金帳,只是狼狽到了極點。

他不顧傷勢,在深夜裡拜訪國師,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

看穿他計劃的是書院四先生範悅,揮動鐵錘,壯猛無雙的勇士是書院六先生,而那個將陣法運用的彷彿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書院的七先生。

這三名書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巔峰,放在世間修行界裡來看,當然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對於阿打這樣的真正強者來說,他完全可以一個打對方十個,最終他卻敗的這樣悽慘,這讓他很不理解。

經過整夜的思考,阿打沒有變得更加憤怒,被憤怒衝昏頭腦,反而變得冷靜了很多。這是他第一次與書院正面在戰場上交手,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對書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毀滅書院的決心也堅定了很多。

所以此時看着晨光下的唐營,他的神情纔會如此平靜,哪怕被那些貴人厭憎着畏懼着,他依然平靜,今日金帳必將獲勝,應該不需要自己出手。

同樣是堅信金帳必將勝利,所以單于和阿打很平靜,更多的草原男人則顯得很狂熱,他們看着南方的唐軍,眼睛裡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

只要戰勝唐國,金帳王庭便將是整個人間的霸主,在新的世界裡,他們將佔在中原最繁華富庶的城鎮,披上最光滑的絲綢,佔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軟的白麪餑餑……

這些,都是長生天的恩賜,不接受,會被天譴的。

……

……

單于和阿打還有無數金帳騎兵看着南方的唐營。

在唐營裡,華穎將軍和部屬們也在看着北方,在更遠處的臨時將軍府裡,徐遲也在看着北方,看着晨光晨風裡的那羣飢餓的惡狼。

人們感覺到了危險。

前面十餘天的戰爭已經極爲慘烈,金帳騎兵不能說沒有出全力。只是鎮北軍的防守極爲堅韌,所以纔會打成均勢,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金帳明顯是要拼命了,那位單于和他的臣民們已經做好準備,將整個部族的命運都壓到稍後即將開始的這場戰鬥當中。

華穎的臉色鐵青一片。

有望遠鏡的幫助,他能夠看到金帳王庭那裡的所有動靜,他看到那些草原蠻子正在給馬餵食,喂水,喂鹽,甚至還能看到鍋裡煮着的羊棒骨。

做爲一名經驗豐富的唐將。他很清楚草原騎兵的做戰習慣。最多還有一個多時辰,那些吃飽喝足的戰馬,便會帶着那羣狼般的蠻人向自己撲來。

這是草原騎兵最正規的作戰法則,這也正是他臉色鐵青。無比憤怒的原因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根本不憚於讓唐軍看到這些畫面。便等於說。他們將今日戰鬥開始的時間確定好了,並且通知給了唐軍。

這是何等樣的自信,對於唐軍來說。又是何等樣的羞辱!

如果是十年前,華穎早在觀察到第一個畫面的時候,便已經派出騎兵前去突襲,攻敵之不備,必然能夠取得份量足夠的戰果。

但現在不行,因爲他沒有足夠數量的騎兵,更不可能像鎮北軍全盛時那樣,按照時間分批准備着隨時可以出擊的戰馬……

如果。

那句話,那個判斷,再次在華穎的腦海裡浮現。

如果,現在大唐還能擁有一支真正的騎兵,還能擁有足夠數量的戰馬,單于還敢如此妄進嗎?不,今天等待金帳王庭的,必將是滅亡。

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夠有如果,人世間又哪裡會出現那麼多的如果呢?從來就沒有如果,所以金帳王庭今天不會滅亡,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纔敢如此囂張暴戾的突進,鎮北軍纔會面臨如此的結局,他甚至已經看到了結局二字上面慘淡的顏色,嗅到了結局二字上面絕望的氣息。

和華穎將軍不同,普通的鎮北軍士兵依然神情堅毅冷靜,他們不知道那些秘密的軍情,不知道沙盤推演的結果,也不知道或者說懶得去理會這場戰爭勝負的成算,他們只知道戰鬥,並且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無懼。

看着四周默默準備戰鬥的唐軍,司徒依蘭眼簾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後迅速擡起頭來,振奮精神,不想讓自己影響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氣。

她忽然注意到,近處鍋竈旁的一名唐軍,此時所有的唐軍都已經快速吃完了早飯,開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軍依然站在鍋旁,左手拿着大碗,右手拿着木勺,大口地吃着菜稀飯,吃到裡面的肉塊後,更是高興地咕嚕着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司徒依蘭走到鍋竈旁,看着那名唐軍說道。

那名唐軍士兵的年齡並不大,但從他捧着粥碗的手指間的老繭和眉宇間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這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兵。

那名唐軍看着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竈沿,行了個軍禮,報告道:“前鋒營斥候四隊隊正王五,見過將軍。”

“王五?很乾淨利落的名字。”

司徒依蘭說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夠利落,難道你沒有看到別人都已經回到營裡開始備戰,你爲什麼還沒有歸隊?”

王五表現的對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着害怕,他用很誠懇也很搞笑的態度解釋道:“斥候暫時不用出戰,再說了,那些蠻子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纔會打過來,何必太着急,今天的粥裡放了這麼多肉,不吃乾淨多可惜。”

司徒依蘭微微挑眉,說道:“果然是個老兵。”

王五用木勺的尾部撓了撓有些發癢的頸子,嘿嘿笑着說道:“您過獎。”

司徒依蘭說道:“大清早的胃口就這麼好,看來你對今天這場戰鬥的勝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一樣,或者……”

說到或者二字時,她戛然而止。

王五臉上憊賴的笑容,也忽然斂去,看着她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說道:“將軍,或者什麼?或者能夠有奇蹟?你知道的。沒有奇蹟。”

司徒依蘭目光微寒,盯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你想說什麼。”

“今天粥裡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還多……雖然我鎮北軍的伙食向來極好,但這種待遇還是好的有些過分,這讓我很懷疑。”

王五毫不畏懼她的目光,平靜說道:“或者,這是臨死前的最後一餐飯,所以大將軍要讓我們吃的好些?”

司徒依蘭寒聲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王五指着不遠處營帳裡沉默備戰的唐軍將士們說道:”我知道,今天這場仗必輸無疑。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

司徒依蘭聞言沉默了很長時間。

王五說道:”您如果覺得我動搖了軍心,可以把我當場斬殺。“

司徒依蘭說道:”我更想知道,你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王五說道:”因爲我要想告訴徐大將軍,告訴朝廷。告訴書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輸。我不明白爲什麼鎮北軍會落到如此下場。“

司徒依蘭沉聲說道:”爲國守邊疆,是我大唐軍人的使命,你有什麼不甘的?“”問題在於。徐大將軍爲什麼要把我們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爲什麼一定要在這裡決戰?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着去死。“

王五忽然變得憤怒起來,把手裡的木勺重重擲進粥鍋,衝着司徒依蘭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讓的,這戰場是將軍府挑的,爲什麼讓我們去死?爲什麼讓我們輸着去死?你們這些將軍,就算讓我們去死,難道就不能贏嗎!“

司徒依蘭伸手阻止身旁親兵拔刀,沉默了很長時間,因爲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名老兵憤怒的質問,是啊,朝廷要讓唐軍拒敵於國境之外,唐軍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也會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讓他們贏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那你究竟想怎麼做,想我們怎麼做?“她看着王五問道,問的很認真。

王五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覆,沉默了很長時間,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向自己的營地裡走去。

司徒依蘭看着他的背影,沒有繼續追問,因爲她大概猜到了這位年輕的老兵想要什麼,那同樣也是她想要的,是整個鎮北軍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營帳,對着帳篷外的半袋乾草,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他是斥候,是鎮北軍裡極少數有馬的兵種,然而在兩年前,他的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座騎。

沒有座騎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經常這樣想,在這兩年裡,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的確實不如狗,因爲狗還能吠兩聲,他能做些什麼?

王五踢開乾草,準備洗把臉,當他看着水桶裡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眉頭微微皺起,忽然開始厭憎自己現在的情緒。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心底的那些絕望和憤怒盡數壓下,從鞘中抽出那把從渭城帶出來的大刀,喝斥着下屬開始準備稍後的戰鬥。

沒有座騎的斥候……還是唐軍,哪怕是絕望的戰鬥,也要戰鬥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帳大營,忽然想起渭城。

當年渭城被金帳騎兵屠城,只有極少數人逃了出來,他便是其中一個。

回到鎮北軍,經過身份審覈後,他重新擁有座騎,然後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經擁有一座渭城,最終卻什麼都沒有留住。

王五經常懷念當年跟着馬將軍去草原狩獵的日子,更懷念跟着那些剽悍的前輩去梳碧湖殺馬賊搶金銀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憊賴神情下面,是從來沒有熄滅過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樣噬咬心臟的仇恨,他無時無刻不想着隨着鎮北軍一道擊潰那些草原上的蠻子,收復渭城。

但是那很難。

而且看今天的局勢,似乎那天永遠都不會來了。

他想要一匹戰馬,一匹神駿的戰馬,他想騎着戰馬,向着敵人衝殺,如果他有戰馬,他的戰友都有戰馬。那麼他的心願便會實現。

這種執念不停地折磨着他。看着金帳王庭如雲如野的馬羣,他快要發瘋了,這時候只要有人給他馬,他願意付出所有的財產以至於生命,他甚至願意給那些渾身酸臭的草原蠻子洗腳,稍後再殺死對方便是。

如果有人給他一匹馬,他願意爲對方做牛做馬。

可惜,還是沒有如果。

王五低頭準備洗臉,稍後必然是千年來最血腥最慘烈的一場戰役,這場戰役將由無數場戰鬥組成。將會有無數人死去。鎮北軍或者會敗,那麼所有的唐軍必然都會殉國,他不想死的時候,臉上還有髒東西。嘴裡還有青菜葉子。

下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眼花了。因爲盆裡的清水顫抖了起來,他的眉眼在水裡變幻成奇怪的模樣,不像先前那般沉鬱。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覺到遠處傳來震動的,還有數十里外的金帳王庭諸人,十餘萬草原騎士正在緊張地備戰,正在給座騎喂清水,忽然發現,那些英勇但極爲馴服的戰馬,忽然間變得極爲焦燥不安,有的馬拼命地搖晃着頭顱,不肯低頭喝水吃草料,有的馬驚恐地望向某處,不安地踢着前蹄,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地面傳來的震動是虛假的,而不是它們本能裡最畏懼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開始震動起來,從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雙方軍營裡的大車車輪吱呀作響,有些沒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穩。

阿打跳到一輛大車頂上,眯着眼睛望向震動起處,他的眼力極好,應該是場間最先看清楚那邊動靜的人,於是他也是第一個被震撼至無語的人,那張稚嫩卻慣常驕傲冷戾的臉頰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緊接着,越來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動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脣角高高地揚起,他的手開始顫抖,溼毛巾落到盆裡,濺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樣,營內外的斥候以及更遠處的鎮北軍將士們,都感覺到這道震動,望向西北方向,軍營裡變得鴉雀無聲,人們的臉上寫滿了震驚、困惑……

更多的還是隱隱的激動和期盼。

朝陽之下的原野清曠無比,沒有大風,塵土不起,視線極爲清楚,只見西北方向的地平線上,一大片黑雲正在緩緩壓至。

之所以是緩緩壓至,不是因爲黑雲移動的速度太慢,而是因爲黑雲遮蔽的面積太過廣闊,從而給人的錯覺。

那片黑雲很迅速地飛掠十餘里地,來到了谷河邊原野的邊緣,所有人都已經看清,那根本不是黑雲,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煙塵!

那些煙塵,都是馬蹄帶起的塵土!

無數匹野馬,正席捲而至!

朝陽映紅了天,暖暖的光線進入那片煙塵,仿似把朝霞從天空上採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馬羣彷彿正在燃燒,美麗奪目至極!

根本沒有人能數清,那片朝霞裡究竟隱藏着多少野馬,沒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馬才能造成如此驚天動地的氣勢!

人們只知道,天地之間忽然多出了一羣數量難以想象的野馬。

這羣野馬……正在向着唐軍奔來!

草原上依然鴉雀無聲,於是遠方野馬的蹄聲顯得更加清晰,如驚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軍先鋒營的所有將士,都停下了備戰的工作,哪怕是再嚴苛的軍紀,再強悍的精神,也無法讓他們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鋪天蓋地的野馬的目光。

有的唐軍開始揉眼睛,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們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定不是眼花了,可還是覺得不可相信,因爲這畫面確實難以置信。

有的唐軍則是連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着渭城酒館裡小姑娘一樣盯着朝霞裡的野馬羣,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馬便會消失不見。

司徒依蘭緊緊抿着雙脣,臉色有些花白,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顫抖,她知道不是幻覺,但她不確信那些野馬真的是向唐營來的,如果……如果稍後這羣野馬忽然奔向東方遼闊的草原,像忽然來臨一般忽然消失怎麼般?如果它們只是路過怎麼辦?

唐人們的心情就像他們的神情一樣複雜。緊張、渴望、震撼、擔心甚至恐慌,他們看着那片朝霞越來越近,看着充斥天地間的野馬羣越來越近,越來越緊張。

朝霞終於散去,回覆煙塵的模樣,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風沙遮蔽,金帳王庭部落處的十餘萬戰馬驚慌地嘶鳴着,陽光被隔擋,很難看清。

司徒依蘭閉着眼睛。然後睜開眼睛。

然後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馬。正在身前看着自己,那匹棕馬的眼睛裡充滿像是人類嬰孩一樣的好奇,天真澄靜至極。

煙塵漸斂,唐營裡一片歡呼。將士們的歡呼聲是那樣的高亢。很難用詞語來形容。甚至顯得有些瘋狂,變成某種發泄般的吶喊!

這一切都是真的。

踏着朝霞來到唐營的,確實是馬。是野馬,是無數的野馬。

那些野馬在唐軍的軍營裡隨意踱着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長長的鬃毛在晨風裡輕輕飄舞,神駿異常,眼神裡充滿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馬,它很不理解,面前這個女人爲什麼會流淚。

野馬們不理解,這些人類爲什麼要歡呼,爲什麼聲音那般嘶啞,爲什麼要摟着自己的頸,不停地摩娑,爲什麼他們要笑,爲什麼又要哭。

那是因爲它們不理解,對於唐人來說,它們的到來,就是真正的神蹟。

十餘日來,這一年來,這三年來……唐國從君到臣,從普通百姓到浴血奮戰的士兵,無時無刻不在祈求着能夠擁有足夠數量的戰馬,但他們知道那是奢望,因爲向晚原沒有了,因爲道門不會給唐國機會。

眼看着這場將會決定整個人間走勢的大戰即將開始,像華穎將軍、司徒依蘭、王五這樣的人,依然忍不住喃喃念着,在心裡默默想着這件事情,他們甚至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與尊嚴,祈求不再信仰的昊天給唐國一個機會。

唐國需要馬,需要戰馬。

昊天彷彿真的聽到了所有唐人的心聲,彷彿她忘了唐人對自己的背叛,她站在朝霞深處,對着荒原深處那片泥塘說了三個字。”要有馬。“

於是,唐人有了馬。

……

……

唐營瞬間進入某種癲狂的狂歡狀態,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金帳王庭的數十部落,那裡依然鴉雀無聲,所有草原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爲蒼白。

金帳王庭敢於舉族南侵,與唐人進行國戰,而所有部落都毫不猶豫地跟隨單于的腳步,都是基於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唐軍缺馬。

然而就在大戰之前,無數匹野馬從草原深處狂奔而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野馬是哪裡來的?爲什麼部落長年生活在草原裡,卻根本不知道這些野馬的存在,又有哪片草原能夠養活這麼多野馬?

有些部落的長老和寥寥無幾的勇敢旅行者,想起了數十年前開始的某個傳聞,據說在西荒深處那片連狼羣都不敢輕易進入的大沼澤裡,生活着一羣可以踏水食雲的天馬,那羣天馬是長生天的座騎,只是生活在人間……

難道南方那片黑壓壓的野馬,便是傳說中的天馬?

如果真是長生天的座騎,爲什麼它們會去唐營那邊?

老人臉色蒼白的彷彿要昏厥,旅行者身體不停顫抖,部落勇士快要握不住彎刀的刀柄,婦人們開始用驚恐的語氣唸經,想要得到長生天的庇護。

看着南方鋪天蓋地的野馬羣,草原人忽然覺得自己被長生天拋棄了。

沒有人明白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那輛停留在後方的馬車裡,金帳國師也不明白,但他知道一切都變了,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數名祭司已經奉命前往金帳,他則是和剩下的大祭司,結成了一個車陣,他始終沒有出現在戰場上,因爲他忌憚餘簾和唐,他一直勸說單于不要如此冒進,因爲他總覺得書院和唐國不會這般簡單,遺憾的是,他沒能說服對方。

今天這場戰爭的結局,似乎已經註定了。

但有人並不這樣認爲。

看着南方煙塵一片的唐營,單于英俊的臉上依然神情冷峻。做爲一代草原霸主,他以無上魄力推動金帳王庭舉族南侵,冒着勞師遠征被唐軍誘深包圍的危險,也要硬碰硬打這場國戰,是因爲他堅信自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他要替自己的兄長復仇,最重要的,他想要統治整個人間,他要讓自己的部屬變成中原每個國家的貴族,要讓自己的子孫永遠佔據南方美麗的山河,所以他必須勝利。這是觀主承諾他的。也是他承諾給觀主的。

直到現在,哪怕看着無數匹野馬踏着朝霞而來,他依然沒有喪失信心,更準確地說。除了臉色難看一些。他的意志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勒布大將喃喃說道:”道門傳來的消息。據說……長生天不見了,中原人都在尋找,會不會是我們違背了她的意志。所以纔會派這羣天馬來幫助唐人?“

單于眸裡寒光乍現,盯着他冷冷說道:”愚蠢的東西。“

勒布不敢爭辯,沉默退下,他以爲自己清楚單于的心意……這場谷河草原上即將開始的野戰,將是決定性的一場戰鬥,金帳承受不起失敗,也承受不起回撤的代價,因爲金帳的騎兵南下的太遠了,回家的路也太遠了。

既然不能認輸,也不能撤退,便只有打下去,那麼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動搖軍心?勒布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被罵愚蠢的東西,也自沉默。”這和士氣無關……唐人根本不可能贏。“”爲什麼?“”唐人泣血頓首也想要的是什麼?“”馬。“”錯了。“

單于看着南方,神情冷漠至極,自信至極,”唐人要的不是馬,是戰馬。“

是的,雖然司徒依蘭和王五他們每天默默想的是,無論什麼馬都好,只要有馬就好,但事實上,騎兵需要的只能是戰馬。

戰馬,必須要經受長時間的訓練。

而現在草原上的只是一羣野馬……

野馬沒有見過血,沒有上過戰場,沒有鞍,沒有轡頭,怎麼騎?如何戰?

沒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數萬匹野馬訓練成能夠做戰的戰馬。

清晨甫至,馬上便要上戰場,那些野馬……除了看,還能有什麼用?

聽着單于的話,勒布大將的臉色瞬間變得明朗起來,他本就是統率王庭騎兵的大將,之所以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純粹是被那幕萬馬奔騰的畫面給震昏了頭腦。

金帳王庭開始加快集結衝鋒的準備,先前被野馬羣駭的有些心神不寧的戰馬,在主人的安撫下變得平靜了些,開始披掛皮甲和箭囊,只是在望向南方那些同伴的時候,金帳的戰馬們還是顯得有些不安,隊列有些亂。

但正如單于冷漠而正確的判斷,現在南方唐營更是混亂。終於從狂喜和淚水裡清醒過來的唐軍,聽着遠處斥候傳來的軍情聲,用最快的速度開始準備戰鬥,卻發現鎮北軍先鋒大營裡沒有足夠的騎具……已經過了整整三年沒有座騎的日子,鎮北軍官兵們確實沒有任何人在事先會想到這個問題。

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面,唐軍們發現那些野馬雖然對自己表示出了相對友善的神態,卻極爲抗拒被繫上繮繩,更不要說套上騎具……唐營裡到處都是撒蹄子亂跑的野馬,到處飛舞的雜色鬢毛,甚至有野馬撞翻唐軍奪路而去……

雖然看不到唐營裡具體的畫面,卻能聽到那裡傳來嘈亂聲音,能看到那些代表混亂的煙塵,已經知道單于英明判斷的草原騎兵們,向着唐營方向發出嘲笑的呼哨聲,揮舞着手裡的彎刀,盡情地表現着自己的輕蔑。

便在這時,天地間響起了一聲極難聽的嘶叫。

那聲音像極了兩塊粗石頭在磨擦,又像是破了的風廂,給人一種後繼乏力的感覺,又像是病人在喘息,卻始終沒有停歇。

難聽的嘶叫聲,劃破了天地。

金帳王庭十餘萬草原騎兵的嘲笑聲,被強行壓制下去。

唐營裡野馬不忿的嘯鳴聲和怪異的得趣噴鼻兒聲,瞬間消失。

數萬匹野馬。彷彿聽到最恐懼的聲音,再不敢動彈,齊齊望向那聲嘶叫起處,高高地昂起頸首,彷彿等待被檢閱的士兵。

原野西北方的煙塵,正要完全落下。

裡面隱隱有什麼走了出來。

那是八匹人間罕見的神駿野馬,拖着一座破輦。

破輦裡坐着一頭黑驢,驢身上的皮毛剝落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憐,但它神情卻顯得很愜意。或者是天生豪氣。又或者是因爲它在吃葡萄、喝葡萄酒的關係。

那頭黑驢睥睨着原野間的所有馬,野馬和戰馬,如真正的君王。

唐營裡的野馬,低首。

金帳王庭的戰馬。驚恐。

木柚和六師兄走出營寨。向着那輛破輦走去。

這時候他們纔看到大黑馬拖着那輛黑車。跟在破輦的後方,神態憨喜,身肥肉壯。看來這三年跟着長輩,廝混的很是不錯。

木柚笑了笑,因爲草原空氣太乾燥的緣故,脣角裂開,流了些血。

她和六師兄,對着輦裡的黑驢行禮。

黑驢很矜持地點點頭,回禮。

大黑馬吭哧吭哧奔到木柚身旁,低着頭便準備往她懷裡蹭,忽然想起那個現在只剩一隻胳膊的傢伙,強行扭開。

木柚摸了摸它的頸。

大黑馬肅容後退,低首,對着她和六師兄行禮。

緊接着,唐營後方傳來車輪聲響。

不知多少輛大車,從輜重營裡面出來,來到先鋒營裡,車上滿是各式騎具和馬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四師兄範悅。

書院後山諸弟子,在荒原上,終於相遇。

……

……

鞍上馬背,繮繩漸緊,野馬平靜。

鎮北軍的騎兵們,輕輕摸着那些曾經熟悉的騎具,感慨至極,他們曾經的座騎逐漸老去直至離去,只有這些還像從前那樣,雖然舊了些,但依然好用。

王五捧着清水,湊到自己的座騎前,餵它喝水,看着這匹依然有些不安分的野馬,他在心裡默默想着,我真的會爲你做一輩子牛馬……

現在,讓我們先去殺敵。

是的,讓我們去殺敵。

金帳王庭的騎兵,已經率先攻過來了,如潮水一般。

極度不安的草原戰馬,在主人皮鞭的亂抽下,在馬刺的痛楚逼迫下,暴發出了血性與悍勁兒,忘記了本能裡的某種敬畏,開始衝鋒。

唐軍卻比先前要顯得沉默很多。

他們沒有上馬,他們牽着那些野馬……不,從這一刻開始,就是戰馬,踩着草原上微硬的土壤,緩慢而堅定地向北方走去。

他們是唐軍。

天下最強的騎兵,從來無敵。

他們牽着的戰馬,在西荒北方的大沼澤裡,橫行了數十年,同樣無敵。

金帳王庭騎兵雖強,在他們面前又算得什麼?

煙塵覆蓋了草原上方的天空。

終於到了上馬的時刻。

司徒依蘭翻身騎上棕色的野馬,緩緩自鞘裡抽出寒刀。

她舉起刀鋒,指向對面如潮水般的草原騎兵。

她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她身旁的親兵忽然怒吼起來。

所有的唐軍,在這一刻同時怒吼起來。

長達數年的鬱悶,伴着這聲怒吼,化成戰意。

然後便是沉默的衝鋒。

令人窒息的沉默的衝鋒。

有很多鎮北軍騎兵,對衝鋒這件事情已經有些陌生,但當他們舉起刀,輕夾馬腹催動座騎向前衝刺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很快便回來了。

那種感覺叫做無敵。

無數道煙塵,切開了草原,無數道鐵流,向着金帳衝去。

一時之間,殺聲便已震天。

祁連城方向。

谷河側方。

鎮北軍所有的騎兵,不知何時從那裡狂奔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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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鐵流,從三個方向沉默地向金帳處彙集,如果有人能夠從天空望草原地面上看,一定會被這幕壯闊的畫面,震撼的無法言語。

寒風吹拂着司徒依蘭臉頰畔的髮絲。

她想着,爲了勝利。

王五咬破了自己的嘴脣,眼神異常堅毅。

他想着,爲了渭城。

金帳王旗下。

單于的臉色異常蒼白。

勒布焦急勸他趕緊後退,與後方的國師會合。

單于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國師爲什麼一直不同意自己冒險的決定。

書院……寧缺……好狠。

金帳敗了。

他很清楚這一點。

噗的一聲,他噴出一口鮮血,搖搖晃晃,摔下馬背。

谷河草甸上。

寧缺放下望遠鏡,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沉默無語。

他把望遠鏡,遞給身旁的徐遲大將軍。

徐遲看着他問道:“隱忍多年,就爲了今天?難道你不覺得很冒險?“

寧缺想了想,說道:”只有這樣才行。“

徐遲說道:”如果你能早些把這些馬交給我,一樣可以勝。“

“但不能殺光他們。”

說完這句話,他向草甸下走去。

司徒依蘭爲了勝利。

王五爲了渭城。

他也同樣如此。

所以從最開始的時候,他想的就是要……殺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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