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羞辱,**裸的羞辱。!
羞辱有很多種,言語上的羞辱最常見、也最無力,對於閱盡紅塵、見慣世情的強者們來說,這種羞辱沒有什麼力量,對於橫木立人來說卻並非如此——他擁有強者的力量,卻還沒有強者的心態。
那種心態是精神氣魄,需要漫長的時間和無數戰鬥來錘鍊,所謂道心通明,指的也正是這方面,然而他的命運轉變的太過離奇突然,因爲一場春雨,便從天諭院的雜役變成了西陵神殿最強大的少年,他的修道歷程裡,有個很明顯的缺口——所以當他聽到柳亦青的這番話後,變得非常憤怒,憤怒到握着刀柄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
柳亦青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在夜風裡輕輕顫抖,他彷彿能夠察覺到橫木立人的手在顫抖,脣角微微揚起,顯得有些同情。
橫木立人聲音微寒說道:“你在同情我?”
柳亦青搖搖頭,說道:“我在憐憫你。”
橫木立人說道:“你有什麼資格憐憫我?”
柳亦青說道:“不能得償所願,自然令人心生憐憫。”
橫木立人說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柳亦青說道:“無論今夜你要什麼,你都不可能得到。”
橫木立人沉默片刻,忽然冷靜下來,他很清楚,今夜這場戰鬥,本來就是神殿對自己的考驗或者說磨礪,他需要從戰鬥中學會怎樣做一名真正的強者。
於外顯爲改天換地,挽狂瀾於即倒,於內斂爲冷靜從容,桃山崩而面不改色,這纔是真正的強者,唯如此才能走到更遠的地方。
柳亦青想要讓他憤怒,那麼他便不能憤怒,因爲憤怒會影響判斷·會對戰鬥造成嚴重的影響,但是,今夜柳亦青舍了第一劍,此時已經渾身是血·斷腿殘臂,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戰局,那麼他讓自己憤怒又有什麼意義?
橫木立人很滿意,滿意於自己不再憤怒,滿意於自己在戰鬥中還能冷靜地思考這些問題,他看着刀鋒之下柳亦青微顯蒼白的臉,有些嘲諷地想道:你或者還有潛藏的手段·或者在求死,但無論哪種,都只是徒勞。
柳亦青從一開始的應對·似乎都在說明想求死——從踏入知命境門檻的那天起,橫木立人對生死便有了與以前截然不同的觀點,知道對於很多修道者而言,死亡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事情,活着反而更加可怕,所以他不允許柳亦青去死。
或者是因爲,他其實還是很憤怒。
至於柳亦青可能還有再戰之力,還有隱藏的手段······橫木立人更不在乎,他在學習怎樣成爲強者·但他的修行境界以及信心早已超越了這個層次,他根本不相信在昊天的世界裡有誰能夠戰勝自己,有些時候·站在崖坪上看着輪椅裡那個殘疾的老者,他都會生出把輪椅推下去的衝動渴望,更何況是柳亦青?
來吧·讓我看看你準備怎樣做。
橫木立人的臉色略顯蒼白,身軀表面的昊天神輝不停燃燒,手裡握着的細刀不再顫抖,刀鋒不再寒冷,泛着溫暖或者說熾熱的光,撕裂夜風以及最後那點殘留的距離,向着柳亦青的眉心刺去。
柳亦青盤膝坐在輦上·沒有閃避,因爲他雙腿已斷·身下血涌如泉,也因爲他根本沒有想過閃避,他選擇直接出劍。
斷手與劍落在輦上,他怎樣出劍?
他用左手握住斷落在輦上的右手,然後······出手。
出手,便是出劍。
這幕畫面有些詭異,在皇城四周的人們眼中,又有些熟悉。
數年前在青峽之前,有人也這樣做過。
那個人叫君陌,當時他的劍刺的是劍聖柳白。
柳亦青當時也在那片原野裡,他看到了那一劍,也記住了那一劍。
劍閣的劍,本來就是世間最快,此時擬的是書院二先生的劍形,用的還是劍閣的劍意,兩者相疊,那麼更是快到難以想象。
夜色中彷彿有一道閃電亮起。
柳亦青的劍,後發先至。
橫木立人的刀鋒,在他的眉前的夜風裡只來得及走過一根髮絲的距離,他的左手握着的右手握着的劍,便已經來到他的胸前。
噗哧一聲輕響,劍鋒刺進橫木立人的胸口。
劍鋒入肉半分,創處鮮血隱現將溢。
皇城四周觀戰的人們,來不及發出驚呼。
噗哧那聲輕響,還停留在兩人身間,沒有傳到外圍。
劍鋒入胸處的鮮血,還沒能淌下。
因爲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
柳亦青的第一劍,霸道決然到了極致,一劍斬斷一面城牆,那麼他的第二劍便是快到了極致,快到沒有任何人能夠反應過來。
痛楚的傳遞,似乎要比聲音更快。
橫木立人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清晰地感覺到胸口傳來的冰冷鋒利意味,還有那抹帶着淡淡腥味的痛楚,是的,這種痛楚是有味道的。!
但他並不慌亂,更不恐懼,相反,他覺得很愉悅,因爲柳亦青的這一劍,似乎比先前的第一劍還要強大,他以爲這是自己最渴望的尊重。
他興奮起來,他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每個眼瞳都彷彿變成一顆星辰,向着漆黑的地面不停逼近,將要焚滅原野間的無數夏草。
柳亦青的劍,再也沒有辦法向前進入一分。
因爲劍已經接觸到橫木立人的血。
那些血正在燃燒,燃燒的都是昊天神輝。
嗤嗤響聲,青煙縷縷。
劍入神軀,染神血,被一寸寸燃燒成看不見的煙塵。
橫木立人手裡的細刀,穿越神輝凝成的金花。
同時,他身後的十二把細刀展開,亦如金花盛開。
燃燒的神輝,是美麗的花,他站在花裡,刀勢再近柳亦青一分。
一道難以想象、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強大意志,出現在輦前。
這是昊天的意志嗎?
柳亦青想着·脣角露出一絲笑容。
在昊天神輝的照耀下,這絲笑容顯得有些複雜,不知道是自嘲還是嘲諷。
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握着被燒殘的劍。
劍漸被神輝燒成灰燼,如無力的蠟燭。
斷落的右手也被神輝燒蝕·露出森白的指骨,然後指骨漸黑,前端漸鋒。
柳亦青揮手,焦黑的指骨破風而出,如劍般,飄到橫木的眼前。
飄一般用來形容很輕的事物,很少用來形容劍·哪怕是最輕的飛劍。
但柳亦青的最後一劍確實是飄過去的。
就在他揮劍的同時,皇城四周護城河畔的垂柳,隨夜風飄起。
柳枝輕點河水·盪出點點漣漪。
柳亦青臉上的白布飄起,拂開刀鋒上噴吐的昊天神輝。
橫木立人的眼神,終於第一次變得凝重起來。
柳亦青的這一劍,如風般不可捉摸。
果然不愧是劍閣的至強者。
橫木立人凝重,然後興奮。
柳亦青傷重難復,今夜不可能戰勝他,但這一劍,對他來說是真正的考驗,他想完美地破掉這一劍·讓此人承受痛苦和羞辱。
橫木立人一聲斷喝!無數熾白的光線,從他的雙手間迸發,刀鋒稟承着那道偉大的意志·一往無前而落!
劍勢如風?那我便把風斬斷!
迎風,一刀斬之!
靜寂一片。
風被斬斷,自然無聲無息。
護城河畔無數垂柳·無聲而斷,落入河水裡,似飄萍般無力輕蕩。
柳亦青眼上蒙着的白布,被斬斷一截,飄到他的胸前,然後停止。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劍。
他的右手。
鮮血從那裡不停地流出。
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口。
大部分是被橫木立人的刀勢所破。
但真正致命的,還是他自己的劍。
“爲什麼?”
橫木立人臉色蒼白·看着他問道:“這最後一劍,你爲什麼沒有刺我?”
柳亦青說道:“我說過·你不配。”
他一面說話,一面咳血,還帶着笑。
嘲弄的微笑。
憐憫的微笑。
橫木立人憤怒地吼道:“我爲什麼不配!”
柳亦青說道:“相同的話,何必重複。”
橫木立人沉默。
柳亦青微笑說道:“不能殺死我,是不是很難受?”
今夜西陵神殿強者雲集,他單劍赴會,知道毫無幸理,但他依然來了,因爲偌大一個南晉,總要有個人說明些態度。
他很清楚,西陵神殿安排這場戰鬥的用意,這是一場盛大的舞會,南晉皇城前是昊天道門向人間展現力量的舞臺。
他走上這個舞臺,卻不準備當配角。
他先殺死南晉皇帝,然後殺死自己,那麼便沒有誰能夠再殺死他。
橫木立人在這個舞臺什麼事情都做不成,那麼有什麼資格當男主角?
他是柳亦青,是註定會被記載在歷史上的人物,那麼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當然要佔據舞臺所有的光彩,這便是他向西陵神殿刺出的最後一劍。
橫木立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今夜,本來是他成爲強者的第一戰,然而他哪裡能想到,結局原來早就已經寫好了,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離開桃山的時候,觀主爲什麼說了那樣一段話,也明白了爲什麼觀主會讓夜色裡那個人一直跟着自己。
成爲強者的道路,原來真的這樣困難。
他真的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