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紅門,掀起珠簾,寧缺走進燈火昏暗的靜房內。他喝了兩大碗魚尾草醒酒湯,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在那張死過人的竹牀上被大師傅重重地蹂躪了一番,先前噴薄欲出的酒意早已褪卻了大半,人變得清醒很多。
看着榻上那位完美身材藏於布衣間的婦人,看着她寬高光滑的額頭和眼角的魚尾紋,寧缺覺得自己這時候要是更醉一些比較好,因爲他隱隱猜到接下來自己會面臨什麼,雖然他始終認爲婦人對自己的嚴厲毫無道理,但他又必須承認對方的這種嚴厲明顯帶着幾分關愛,所以根本無法拒絕只有含淚承受。
“有些日子沒瞧見你人,以爲你是入了書院開始修身養性,懂得了好知求知這四個字的重要性,哪裡想到學問沒漲多少,這酒膽倒了漲了不少。”
簡大家平靜看着他,樸實和藹的眉眼間沒有什麼痛心疾首之色,只是平緩直敘。但正是這種平常對談,反而給寧缺造成了極大的壓力,他訥訥不知該如何言語,強行鎮定意圖一笑解尷尬,卻不料呃的一聲打了個酒嗝,味道很是難聞。
聞着滿室的酸腐酒氣,簡大家微微蹙眉,不悅瞪了他一眼,旋即淡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這怒意毫無道理,總不能讓眼前這少年替當年那傢伙頂罪吧?她看着寧缺儘可能平靜問道:“說說這些天在書院裡學了些什麼。”
寧缺接過小草遞過來的濃茶,急忙灌了兩口平靜心神,誠摯道了聲謝後才毫不急迫清了清嗓子,認真把自己在書院裡的生活向簡大家講了一遍。
“倒還算是勤勉,只是你既然書禮二科毫無基礎,便應當在這兩門上多花些功夫,而不是破罐子破摔乾脆不去理會。要知道將來你從書院離開後,無論是入朝爲官還是外放爲牧,總是離不開這些案牘本事。”
聽着寧缺每日必進舊書樓,簡大家展顏一笑,眼角的魚尾紋皺的更深了些,繼續接着問道:“既然你天天進舊書樓,想必也知道了二層樓的事情?”
“是的。”寧缺禮貌回答道。
簡大家微一思忖,然後神情認真說道:“你覺得自己什麼時候能進二層樓?”
寧缺舉袖掩嘴,強行壓抑住想要打酒嗝甚至是嘔吐的慾望,搖頭回了句:“但凡能進那種地方的人無一不是修道天才,而我的身體根本不能進行修行,根本不敢對進入二層樓生出任何癡念。”
“你這孩子能不能有些出息?難得進入書院這麼好的地方,就要好好珍惜學習的機會,不要說什麼癡念不癡念的癡話……”
簡大家看着他蹙眉搖頭,大有嘆其不爭之意。當年她親眼看着那個傢伙騎着毛驢看着詞本就這樣一路招搖騎進了二層樓,而如今她的心中隱隱約約把寧缺和那傢伙聯繫在一起,難免存着某些彌補遺憾的念頭,忍不住繼續勸道:““書院本身就是創造奇蹟的地方,可如果你自己都認爲奇蹟不可能發生,那誰也幫不了你。”
寧缺並不知道當年那位騎着小黑驢直闖長安城,最終在世間闖下偌大名頭,最後卻如風雨下的浮萍般消失不見的前輩,自然也不明白簡大家爲何要對自己這樣一個窮小子投予如此多的關注。他知道這份關注背後肯定有些原因,但不理會那些原因是什麼,面對着一位和藹婦人的殷切教誨依然真心感激。
因爲他的生命裡始終缺少這一塊,那一世的自行車後座也許是另一種形式的關心,但他並不喜歡,這一世四歲前也曾有過,但終究被鮮血吞噬。因爲真心感激甚至可以說是感動,所以寧缺回答簡大家問題時比較慎重認真,速度便未免慢了一些,而這落在簡大家眼中,卻是令她感到有些惱火的地方。
“我和你這孩子非親非故,若不是心頭一熱,也懶得與你說這些話,所以你不要有什麼牴觸情緒,讓你珍惜在書院裡學習的機會,自不是害你。”
簡大家看着他嚴肅說道:“上次便與你說過,褚由賢這等富家公子可以玩,你一個窮酸少年卻沒有資格玩,今日更是如此,司徒小姐和金家小姐這些長安貴女可以玩,你還是沒有資格玩。她們與你親近,只是瞧着你好玩,對你暫時存着些好奇,這種意趣並不見得是惡意,但畢竟不是真的尊重。”
“如果你想成爲她們真正的朋友,那麼你就必須擁有一些值得她們尊重的能力與氣度,如果你能走進書院二層樓,我相信世上所有的人都願意做你的朋友。”
簡大家端起桌上那盞金線蘭花露,輕啜一口潤了潤嗓子,然後擡起頭來看着他繼續平靜說道:“以後來樓子裡散心可以,次數不要過頻,酒更不能多喝,我本是風月行裡一嬤嬤,自不會以爲流連勾欄青樓是如何低賤的行爲,但也不以爲這是什麼能令人進益的風雅事。三十年前那位大詩家草村先生,前半輩子一直眠宿花柳巷中,可誰敢不敬他?他甚至最後娶了宰相的女兒,但這不是因爲他流連青樓折騰出了多大名氣,終究還是因爲他的詩天下無雙,腹中高才過人!”
“大唐重才,只要你有才,你是人才,那麼無論你是在樓上還是樓下,樓內還是樓外,是邊城少年還是長安貴族,帝國都不會埋沒你。”
一番教誨結束,寧缺捂着額頭下得樓來,發現堂間的聚會也已經結束。問了一下樓內管事,才知道同窗們的聚會最終還是由司徒大小姐會了鈔,聽着這消息,想着自己的兩千兩銀子身家又可以再多保持一段時間,他不由感到十分僥倖。
正準備去和水珠兒等人告別,領了簡大家命令的婢女小草極不客氣地把他趕到了馬車上,然後吩咐車伕用最快的速度把這醉酒少年送回臨四十七巷。
坐在疾駛的馬車上,寧缺被顛的上下起伏欲仙欲死欲醉欲嘔,但不知爲何他此時腦子裡卻是清明一片,不停在思考着那個嚴肅的問題:“自己不惜摧殘身體精神固守舊書樓想進書院二層樓,是因爲自己喜歡更是因爲自己要復仇要增強自身實力,難道從此以後還要加上一個理由……爲了能縱橫青樓?”
當某人在馬車上思緒亂如麻之時,水珠兒姑娘的小院裡又迎來了一位客人。做爲紅袖招數位當紅的姑娘之一,除了像御史張貽琦這種熟客,她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有了挑選客人甚至拒絕客人的權利,不過對於這位深夜方入小院的客人,她只是強行拂去臉上懨懨神情,然後強振精神親自去替他斟茶。
“去洗把臉吧,像你這等水兒做的漂亮姑娘,總不能弄得像老道我這般髒。”
深夜入院的這位客人是位瘦高老人,穿着一身極舊的道袍,袍面上東一道西一道油痕污漬,襟縫間竟似乎還能看到幾粒不知哪頓飯剩下的米粒,真是髒到了極點。瘦高道人的臉倒是不髒,只是頜下幾根稀疏長鬚,倒三角眼裡目光閃爍,那股子猥瑣淫褻的味道又是髒到了極點。
水珠兒笑了笑,依言隨着侍女去重新梳洗打扮。
她只知道這位客人身份重要,乃是簡大家親自交待的貴賓,卻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做着怎樣的營生,至於容貌衣着這些外在東西,向來不是她或她們關心的重點,重要的是這位道爺出來向來極其大方,而且他自稱爲保元神,來了兩三次都只動手不肯來真的,青樓女子哪有不喜歡這種客人的道理。
骯髒瘦高道人在桌旁自倒了杯酒緩緩飲着,正百無聊賴之際,看見酒壺旁有張被揉做一團的紙,紙上最普通的帳簿紙,隱隱透着裡面的字跡,基於此生數十年修行養成的癖性,他純屬本能裡揀起那個紙團,然後細細在桌上鋪開。
皺亂紙張上寫着一行墨字,字與字之間拖沓不清,藕斷絲連,加上框架歪斜散亂,睹之便令人不喜。
紙上寫着: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來睡了你記得把鍋上燉的剩雞湯喝掉。
看着這些字,瘦高道人的花眉緊緊皺了起來,然而令人驚奇的是,他蹙眉凝神之間流露的並不是厭惡之色,而是滿滿的驚訝喜悅之意。
瘦高道人細細品着這些看似雞爪瞎畫的字,目光最後落在了句末的雞湯二字上,枯瘦像老樹幹的右手伸進酒杯中蘸了蘸,然後收指落桌面,開始一筆一劃臨摹。
指頭上的酒水在紅木桌案上拖絲成字,竟是與紙條上寧缺寫的雞湯二字差別極小,而隱隱間彷彿有道道氣流,順着瘦高道人的指尖滲透酒水,沁入了堅硬紅木的深處,然後瞬間散開,變成無數細微的氣旋消失無蹤。
正在房外梳洗打扮的水珠兒姑娘彷彿感應到什麼,看着身前水盆裡反映着的滿天繁星怔住了,不知爲何忽然非常想家,想念那個只存在於幻想中,從未出現在她生命中的溫暖的家,想念從未品嚐過的母親做的雞湯的味道,瞬間溼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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