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淵的問話讓慕容紫感到好笑。
這疑問並非真的疑問,而是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用來拋磚引玉的話罷了。
便是這時她恍然,早先在幽山下,太傅爹爹非要她跟着楚蕭離一起回城,其實與那日寧玉華初入皇宮,三哥哥讓靈霜務必將她帶到南門看個熱鬧,道理是一樣的媧。
楚蕭離對她的心思,若說在蘇城時候是霧裡看花,如今的一切也早就明朗了凳。
慕容淵身爲朝中重臣,肩負整個慕容世家興衰,甚至有能力顛覆大楚皇權,女兒喜歡誰,對他來說真的沒那麼重要。
難不成慕容紫點頭說‘是’,他們還真的能不惜一切代價成全了她?
癡人說夢!
想明白這一點,慕容紫則輕鬆多了,“爹爹何以如此問?”
慕容淵落子很快,幾乎是黑子一下,他的白子已經擺好應對,他道,“爲父知道你不稀罕身份和地位,只你要跟從在帝王身旁,這兩樣缺一不可。”
慕容家的出身是她與生自帶,然地位呢?
小小一個六局女官,成日與楚皇同吃同住,同進同出,百姓的閒話和羣臣的進諫都堆成了山,她的身份已然配不起她如今的行事所爲。
“父親的意思是……”盯着棋盤,慕容紫佯作沉吟模樣,略作思考之後,擡頭徵詢的看向對面的人。
慕容淵與她肯定道,“只要你想,後位必然是你的。”
已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今日這番風雲變化,楚蕭離的帝位更加穩固,兩宮又都未討到好處,該他慕容家大展拳腳的時候。
時機剛剛好!
慕容紫直言,“若女兒不願意依照父親的心思做呢?”
她敢這麼說,是因爲她有把握。
不做后妃,楚蕭離仍舊會喜歡她,呵護她,哪怕只是短暫一時。
可一旦聽從了慕容淵的安排,就算她母儀天下又如何?
還不是爲慕容家所用的棋子一顆。
她狡猾道,“如何我都是慕容家的嫡女,父親說,是嗎?”
這個‘嫡女’可要比慕容若文來的矜貴多了。
慕容淵大可棄她不顧,全力將後者捧上國母之位。
可同時他也看到了,楚蕭離心裡放着的是誰人,縱容的是誰人。
慕容淵沉聲笑了起來,音色裡盡是包容之意,“你也知自己始終是慕容家的人,做皇后,在宮中有無盡的權利,可與他齊頭並進,我慕容家因此興盛,兩全其美,有何不好?”
互利互惠?
她覺得不好,至少此時她是自由的。
不過片刻,棋盤上局勢已定,無需再多浪費時間。
慕容紫蹙眉,半響不語。
她知,自己身爲慕容家的人這點無可改變,父親有意示好,機會只有這一次,錯過了,且不說慕容若文真的就能將她取而代之,然她失去的也不止一點半點。
興許她在這裡憂慮着慕容家的所有會牽絆她和楚蕭離的關係,說不定……到最後他纔是顧全大局的那個人。
看出她搖擺不定,慕容淵又道,“白日要你隨皇上回城,確實是爲父有意而爲,你自己也看到了,無論賢妃是什麼樣子,皇上都不會傷她分毫,這與對你是一樣的。再加上她膝下育有一子,若她將來做了皇后,你就永遠只能趨於她之下,更不用說今後你還想爲皇上生兒育女,那蕭家,本就屬於北狄異族。”
這些對楚國第一世家慕容家而言,太不利!
話盡於此,慕容淵站起來,順手拾起黑子落於棋盤中,“懂得顧全大局明哲保身固然是好事,可一味站在原地不動,並非就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適時以退爲進,過後你會發現,都是大勢所趨。”
都是……大勢所趨嗎?
再垂眸看那棋局,經過慕容淵幫她布那一子,竟然變成了——和局!
“女兒有一惑!”
驀地站起,她望着停頓的背影道,“父親當年迎娶母親時,可有想過這些諸多複雜的利益
tang相關?若弊大於利,你可會不娶?”
慕容淵連思緒都未做,“事事皆有好壞兩面,不能以對錯一概而論。”
他笑了笑,真假參半的反問,“就算爲父此時覺得娶錯了,難道還能重新來過?”
慕容紫一怔,聽他繼續道,“當時的情形與如今相比早就萬千變化,倘若只因爲父乃慕容家的當家就不能愛你的母親,你們兄妹四人又從何而來?”
可以是曾經相愛,可以是從前愛過,而今呢?
或許那份感情仍在,只是被紛紛擾擾所淡化,誰也避免不了感情隨着歲月一起流逝的悲哀。
既然你不做皇后他都愛你,那做了又如何?
那個身爲一國之君的男人,莫非會因爲你母儀天下而恨你?
……
寂夜深深,慕容紫仍坐在玉石亭下發呆。
不得不承認,她被父親的話動搖得一塌糊塗。
後位她不要,巴不得坐上去的女人多着呢!
洛懷歆佔盡先機,她那父親又厲害成那樣,再者楚蕭離對她的態度是慕容紫親眼所見。
她和她,讓着他來選,恐怕只會讓他再度愣僵住,苦惱得無從選擇……
側首往安都方向看看,夜空廣闊而深邃,夜幕下的城池火光點點,一派安寧祥和。
應當過了三更天吧,楚蕭離還未露面,莫非真的惱了她拿着寧承志的命去要挾洛懷歆?
真是如此,那他也太小氣!
她哪裡做錯了?!
心裡越想越惱火,正欲喚人收拾地方就寢,哪想回頭就被眼前近在咫尺的臉孔嚇了一跳,險些從石凳上跌下去!
“嚇着你了?”懷琰幾乎半身都爬在桌上,後腿高高翹起,探長了脖子,用他琥珀色的眼睛放肆盯着慕容紫瞧。
見她回頭來看到自己後大驚失色的樣子,他有些許意識。
嗯,應該是嚇着她了。
不過……活該。
想罷,他旁若無人的自言自語道,“你明明沒有小師姐好看,師兄怎麼會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慕容紫本被嚇得不輕,聞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要是人人都以皮相論高低,長得醜得豈不是都該自我了斷?”
懷琰被她反駁得說不出話,回味半響後,不情不願的贊同道,“嗯,你說得……沒錯。”
按捺下狂跳的心,慕容紫淺淺呼吸,“那你可以退開些麼?”
“好。”他點頭,靈巧的往後一退,輕輕鬆鬆的坐在原先慕容淵坐的那個位置上。
一手拖着下巴,空出來的那隻手隨意的抓起一把跟前的白子把玩,看着形容也沒有要與她再說話的意思,可是就這麼幹坐着……
“你師姐如何了?”
慕容紫沒有直接問他可是找自己有事,若有事,那也必定是壞事。
故而她轉了個彎,向他問洛懷歆。
懷琰未看她,孩子心性的將白棋子放在桌上擺成一排,道,“還不就是那個樣子,失魂湯竟然停了整整十日,魔氣攻心,好可怕唉……”
說着還打了個冷顫,一副不能接受洛懷歆失控發狂的驚慌臉孔。
“失魂湯?”慕容紫不解。
他沒半點想要避忌隱瞞的意思,直頭直路的說道,“就是一種可以暫且迷惑人心智,使其渾噩度日的湯藥,你是不是還想問長期服用可對人有害?自然是有害的,藥帶三分毒嘛,日積月累的積攢,總是不好,上次見到商靄的時候他就說了,小師姐對失魂湯抗性越來越大,也不知道還能拖延多久。”
把面前白色的棋子擺成一排後,懷琰又探手在慕容紫的面前抓了一把黑子,繼續編排着玩。
他嘴邊也沒停下,一邊搗鼓棋子,一邊道,“說來也巧,我同師傅打算在此地乘船南下,就在上船前聽說城外幽山有亂,師傅說去看看,結果剛到城外便看到小師兄騎馬衝進城來了。”
再後面的事情,不用他說,慕容紫自能接得上。
只不過她懶得說話
,看情形這位懷琰小兄弟是個話癆。
沉默片刻,懷琰用黑白棋子擺出粗略的人臉,再而擡起頭興致勃勃的問,“你看你看,像不像師傅?”
慕容紫順勢望去,那人臉歪歪扭扭,十分滑稽,亦是讓她……十分的無語。
沒有得到想要的迴應,懷琰頗爲落落寡歡,“你們這些人真無趣,成日想的都是情啊愛啊,小師兄還在陪師姐,後位是師姐的,我勸你不要想了。”
照他所言,不管洛懷歆願不願意,洛宇文都有此打算。
“因爲只有做楚國的皇后,才最安全,是嗎?”
“你不笨嘛……”懷琰勉強誇了她一句,多動的拿起一杯沒人飲過的涼茶,送到嘴邊了纔想起問她,“我能不能喝?”
慕容紫好笑,“你在跟我講客氣?”
他被噎了下,扯了扯嘴角,“師傅說過,待人接物需有禮有節,不問自取是爲‘偷’,雖然我只是做個樣子。”
一碗涼茶喝到底朝天,他繼續精神奕奕的和跟前的人搭話,“我聽說你同孖興的關係不錯,你這個女人可真有手段啊……”
“……”
“怎麼樣?我那小師侄可否聰慧可愛?是不是盡得師兄師姐真傳?說來真奇怪,你不是喜歡小師兄麼?難道你看着孖興的時候心裡不堵得慌?”
“……”
“說真的,你有沒有想過要給小師兄生兒育女?不過我覺得就算你也生個孩兒,肯定比不過孖興的,唉……我說這麼多,你怎麼都不生氣?”
“……”
慕容紫直勾勾的盯着他望,剛張口打算回擊,再得他畫龍點睛的一句肯定,“你定力真好,要是換做別個,早就撲上來與我搏命,或許這就是小師兄鍾情你的原因,嗯……你果真是個有手段的女人!”
天大的氣也被這話癆說得無力了。
她心平氣和的問,“所以你是故意來與我找茬,惹我生氣的麼?”
“不是的啊!”懷琰滿臉無辜,有理有據的爲自己解釋道,“我根本用不着專誠來氣你,師兄一直都在陪師姐,光是這一點,你臉上沒表現出來,聽到都難受得不得了的對不?”
“……對。”慕容紫無法否認,她真的有點生氣了,“那你到底來做什麼?”
“找你啊。”
“找我做甚?!”
“哦,是這樣的。”懷琰站起來,不慌不忙的整理了下衣着,再正色道,“師傅說你太危險,留在師兄身邊是個隱患,讓我帶你一起走。”
慕容紫僵了僵,“你說什麼?”
帶她一起走,去哪裡?
她防備的站起來,看到霧影和月影就站在不遠處,心下安了幾分。
懷琰不以爲然,特意對她解釋道,“我本沒有那麼多話,方纔船沒來,我到早了,就想與你說會兒子話,我們認識認識,往後有得相處了,總得加深瞭解。”
話止於此,不理會滿心無解的慕容紫,他舉目將天色望了一望,確定的說‘時候到了’,接着竟是飛身而起,同時把面前毫無準備的女子抱住,兩個人就這樣穿過石亭,穿過順着玉石瓦緩緩滴落的雨簾!
懸空,下墜——
慕容紫只感到自身驀地落空,眼前是彷彿伸手可觸的安都城,而腳下,幾十丈高的深崖,蜿蜒的河流如此垂直望去,細小如同酒宴上舞娘手中的綢帶。
她驚得瞠目結舌,心臟都快停止跳動!
難道這是在……做夢嗎?!
緊隨而來的急速下墜將她所有的理智分崩離析,無法再思考。
瘋了!
逃避將雙眼死死緊閉,卻無法忽略身體最直接的感觸。
耳邊除了摩擦呼嘯的風聲,還有誰興奮的鬼吼鬼叫——
“我會飛——哈哈哈哈哈!!!”
懷琰好似生來就不知怕爲何物,將一手像鳥兒展翅那樣伸展開,感受風從指縫間穿梭。
見被自己挾制的人閉着眼睛,緊擰無關,他還替她沒勁,“你把眼睛睜開,你看你看,多有意
思!我們的船就在下面。”
慕容紫周身都麻木得快要失去感知,全然做了等死的準備。
睜開眼看着自己死?
已經沒有比這樣更慘的事了!
空落落的腦中只抱着這一個念頭,似乎這下落的過程亦沒有她想象中長久,忽然腰間受力,她整個人在空中稍有一滯,再不受控制的做了幾個迴旋,雙腳觸到一方平穩……
不真實,又太真實!
水聲清晰的響在耳邊,慕容紫茫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然置身在一艘船上。
船中等大,約莫三十米的形容,此刻正順流而下,往着南城門方向去。
不禁,想起先前驚險一幕,她仰頭向上望——
夜色裡,建在頭頂的行宮只能勉強望到延伸出來的少許邊角,這高度……無法想象前一刻她就是這樣下來的!
懷琰站在她身旁,兩手正繞着什麼,得她望向自己,又還是一臉失魂落魄,他便道,“這樣東西叫做金剛絲,飛檐走壁必備良品,我最喜歡用!不會讓你輕易死的,哈哈哈哈!”
此時人在船上,驚魂未定,慕容紫一邊心有餘悸,一邊強迫自己迅速整理思緒。
懷琰並非心血來潮纔來找她,先前與她說那麼多話,一則是爲讓不遠處的霧影幾人放鬆警惕,二則亦是爲了等船從正下方經過。
這間隙他算得分毫不差,可見其厲害。
而他用的金剛絲,無淚宮的宮徒人手必備,倒是不稀奇,可爲何霧影他們沒有追下來?
剛想到這裡,走到船頭吹風的懷琰道,“我師傅在上面,莫說只有那兩個,就是七影一起上,加上小師兄也打不過師傅。”
全被他們算好了!
慕容紫蹙眉,走到他身旁去,看着開闊的水道,船行不止,很快就暢通無阻的出了南城門。
恐怕這時楚蕭離還不知她身在何處。
又想洛宇文那身厲害的功夫,沒等她問出來,懷琰便心領神會道,“此行意在帶你一起走,若非必要,師傅不會殺人。”
稍頓,他側目看了她一眼,“更不會隨隨便便要哪個廢去功夫。”
這會兒慕容紫身不由己,哪裡還聽得進誰的責難?
冷笑了聲,她道,“你師姐瘋癲起來誰也治不住,我不反擊,莫非等她拿劍將我凌遲了不成?莫跟我說什麼苦衷!人活於世,哪個不得苦衷!”
如她此時莫名其妙被他抓來,眼看漸漸遠離安都,她還不是有苦難言?!
懷琰長長嘆息了聲,“我最受不了你們這些恩恩怨怨了,小師姐確實有不對的地方,可你讓她斷掉自己的筋脈,同樣心腸狠毒,那樣做的話,我覺得師兄就不會像從前那麼喜歡你了,你看你今夜等在那裡,不就是爲了等他?他沒有來,這可不是我和師傅故意做了手腳,是他自己不來,我這纔有了機可乘。”
慕容紫不語,只聽着,兩隻手都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頭。
她這點心思竟都沒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穿,楚蕭離卻故意避而不見?
懷琰繼續道,“蕭離師兄是楚皇,我雖沒有去過皇宮,也知道皇宮裡有三宮六院,哪怕小師姐與他早成過去,再無將來,後宮裡面那麼多的女人,憑你一人之力,能夠鬥到何時啊,唉……”
伸了爪子安撫的拍拍慕容紫的肩膀,他語重心長,“你還是隨我南下吧,一點武功都不會,居然還是無淚宮的宮主,不如你求求我,看我願不願意收你做徒弟,往後行走天下,有我罩着你,至少不會被人欺負,我師兄他……”
“你怎知他不會來找我?”
推開他的手,慕容紫道,“我和他之間,只有我和他最清楚,他會來找我的。”
懷琰定定看了她半響,嘖了聲,遺憾得很,“竟然不中我的挑撥之計。”
她詫異,“你在挑撥?”
“我覺得師兄還是別來的好。”
“爲何?”
懷琰一躍而起,蹦到了扶欄邊上高站,淡薄的語氣,“師傅說了,師兄若來,就把你扔到河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