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建國初,諸侯分治之制便已廢除,然而各方勢力仍舊殘有餘虐,比如衛家。
衛家雖是一方權臣,但究其宗祖,也並不是什麼貴族出身,太祖建制時,不過一方小吏,後因頗有些功績,得了升遷外調的機會,就此在南省紮下腳跟,到了衛鋒的父親,也就是衛羅的祖父這代,衛家與南省的沒落諸侯之家交往甚篤,之後便逐漸成勢。如今的衛鋒,儼然可比一方小諸侯,連皇帝也要禮讓他三分。
也因此,衛家難免就成了皇家的心疾,尉遲南幾次試圖將廷爭的矛頭指向衛家,皆因阻力太大,牽扯過大而不得不停手,這一次黃壩民變,也與衛家有牽扯,他準備了這麼久,怎麼會讓機會輕易溜走?
也因爲擔心尉遲南利用黃壩的民變,引禍衛家,衛家一派纔會在聽說尉遲南“重傷”的消息後,動作頻繁,之後又接連拉攏朝臣上奏莫家的“不軌”,甚至不惜設計,拉太子下水。
如今莫家被尉遲南“明退暗存”,保存了實力,太子也被送去了御林軍,身前的遮擋一層層被撥開,露出來的可就是衛家的真身了。
尉遲南目標很明確,先不動其他士族,專攻衛家,如此一來,阻力自然減小,其他人爲了脫罪,自然而然不敢再給衛家做擋箭牌,一榮可以俱榮,但一損可不代表要俱損,危難面前,逞英雄的人少之又少,否則又怎麼會有“英雄”這詞兒?
不過,這衛家也未必就是輕易能連根拔起的。一棵樹,根系波及的範圍是你無法想象的。
外面越是亂,這內庭也越是清靜,尤其芳碧苑的這位衛娘娘,眉眼不動,波瀾不驚。
正月十六的一大早,天色陰沉,枝頭時有碎雪灑下,芳碧苑的草亭裡擺着一架古琴,古琴前,一紫紅宮裝的女子長跪於蒲團上,這女子便是衛羅,她並沒有伸手彈琴,只是看着琴案前嫋嫋升起的香菸,看起來到頗爲自在。
“娘娘,莫娘娘到了。”侍女近前稟報。
衛羅擡眼,視線調到了不遠處的宮門口,莫蓉正踏雪而來。
她們倆算得上兩小無猜了,從半大的孩子一直到現在爲人妻,爲人母,本以爲誰都瞭解誰,結果到今天也沒弄清楚,到底對方都在想些什麼。
莫蓉照宮裡的規矩給她行了個禮,之後才跪坐到一旁的蒲團上。
“知道你起得早,所以才這麼早找你過來。”撫一撫琴絃,擡手示意讓侍女擡下去,她不彈琴,雖然她的琴藝不俗——她是大家出身,四歲起便開始琴棋書畫的培養,只不過學了這些東西也無用,有空彈給自己聽可以,給別人,太嫌累。
“陛下昨晚來我這兒了。”撩袖子,跪坐到莫蓉對面。
莫蓉聽了她的話後只是笑笑。
“咱們這位陛下,打心坎裡‘聖明’,你說是不是?”
“他一向如此,疼誰,誰就得準備着‘赴湯蹈火’。”
衛羅失笑,她是位美人,美人笑起來惹人注目,尤其這漫天雪白之間那一抹紅妝的妖嬈,更讓人別不開眼,這到還是個新發現,因爲莫蓉從沒覺得她如此妖嬈過,“說真的,之前我真得是沒想過,你能引起他的注意。”莫蓉晉升婕妤時,她只是想將她拉做自己這一黨,當年她的對手可是那個集美麗、才華於一身的趙又欣,那個美麗如瓷瓶,任誰見了都會第一個將她視爲勁敵的女人,結果,那女人太不經事,短短几招就癡瘋了,反倒是她這個最不起眼的,撐到了現在。
“我也沒想到。”她以爲她會像無數孤苦的後宮女人一樣,就此老死在這方大院裡,結果,半路冒了個頭,被捲進了這場漩渦,怎麼爬也爬不出來。
兩人相視而笑,這可能就是世人所說的機緣吧?
“你說,咱們倆的結局誰會更好?”衛羅聳眉。
“更好……”莫蓉玩味着這兩個字,“你我只相差一歲,依照年紀來算,應該不分伯仲。”是人就總會變老,人老珠黃,難不成還要讓皇帝捧在手心裡呵護不成?這太不現實,權利的好處是什麼?說白了,就是可以讓人爲所欲爲,皇權亦如此,有年輕漂亮,溫柔似水的年輕女子,誰還會在意那個年老色衰的?能養在身邊已是大幸,這就是內宮的法則,新人不要笑太狠,舊人也不必哭太兇,前者總會變成後者,這麼一想,可能還會催眠自己開心些。
衛羅再次失笑,看得這麼通透的人也還是要在這漩渦裡打滾啊,莫蓉啊莫蓉,真可惜了你這雙慧眼,“那倒未必,我要走在你前面了。”衛家的倒臺,其勢已經很明顯,皇帝這次可是盯準了衛家,是死活都要弄出點成效來不可的。
“你不是說陛下聖明嗎?”聖明君主當然懂得權衡利弊,他們衛家是會倒臺,,但還不至於家破人亡,尉遲南的最大目標是什麼?北抗虜,南富庶,走得是中興之道,如今虜未滅,怎麼會先把自己的棋盤搞空?衛家盤踞南省這麼多年,想一下拔出實在不可能,只能拔下這棵大樹,然後再慢慢摘樹下的根系。如果他把這棵大樹一把火燒乾淨,豈不會讓那些“根系”擔驚受怕?搞不好又來民變,官變的,所以衛家不會被滅,只會留着慢慢枯死。
衛羅怎麼會不懂這個道理?再說尉遲南這些日子不是也時常到她這裡坐坐?這是一邊在扒人祖墳,一邊跟人笑臉迎合,所以衛家急啊,急得想來看看這新興的莫家是否能幫上一把。
莫蓉沒猜錯的話,衛羅突然約她來坦誠,恐怕也是有一點這個意思吧?想依靠他們衛家的勢力誘惑,給衛家保存一點東山再起的助力,如果莫家人夠聰明,懂得給自己存儲勢力,就該明白這個時機有多好。
可惜——
莫家人在這方面從來都很“遲鈍”,恐怕他們這輪明月難免要寄給溝渠了。
“陛下的聖明就在他總知道別人會怎麼想,怎麼做,安生點好。”衛家就是太不安生,纔會讓尉遲南選擇先“安內”,再“攘外”。
衛羅雙手疊在茶碗上,吹一口茶霧,滿亭清香。
“安生點”?她就看他們莫家能安生到什麼時候——
“下雪了——”莫蓉將視線轉到草亭外,碎雪從枝丫間緩緩飄落,雪後又是一個春天。
就在莫蓉告退,踏出草亭之際,衛羅說了這麼一句:“西君也三歲了吧?你該給他添個孩子了,否則太對不住他那份寵愛了,弄不好又讓人懷疑,是不是又有誰給你暗中使詐了。”這次使詐的可是她莫蓉自己,拒絕爲皇帝誕子,這恐怕會讓那男人不高興吧?
莫蓉駐足,碎雪灑在她的睫毛上,一層絨白——
沒錯,這次使詐的就是她莫蓉自己,因爲她不打算再生。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記住的。”
踏出芳碧苑,轉到渭水河畔時,雪逐漸下大,扶在河畔的圍欄上,俯看渭水河的奇異景象:大雪簌簌而下,河面上卻水汽蒸騰,霧氣繚繞。(河水來自泉水。)
“娘娘——剛纔衛娘娘說得……”龐朵很是心驚,她們娘娘拒絕龍種這件事,只有她知道,衛娘娘又是怎麼知道的?她當然脫不了干係。
“無妨。”衛羅知道這些事,也不足爲奇,“你不用放在心上。”
“娘娘——”龐朵心裡又難過,又害怕。
“咱們回去吧。”莫蓉卻似乎並不怎麼在乎。
雪紛紛。
芳碧苑的草亭裡,衛羅依舊在安靜地品茗,只是此時對面坐得不再是莫蓉,而是另一個人——單卿。
“現在,你該知道你將來要面對的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了吧?”衛羅起脣,但沒有正眼看對面的人,只是看着草亭外的落雪,“她不是小聰明,是全看通透了。”
“妹妹愚笨,姐姐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單卿說得卑微。
“你不愚笨,愚笨的人不會在世人面前裝傻充愣。”
“姐姐慧眼,妹妹那點小聰明不能見人,再說,要不是姐姐提點,我兄長恐怕已經不在了,就是爲了這些恩惠,我也一定聽姐姐的。”
望着單卿這一臉的柔弱,衛羅笑着搖頭,女人啊——到底什麼叫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