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戩家的宅邸後方。
那一株櫸木前。
這裡是雲夢村的九座封印地之一。
在那一場由守墓人佈置的“萬古殺局”中,蘇奕的意識就已感知到,在這株櫸樹紮根的最深處,有着一道周虛力量所化的結界。
結界內,封印着一塊黑色石板。
其上銘刻着許多無法感知到的文字。
事實上,雲夢村的九座封印地之下,皆封印着同樣的黑色石板,只不過每個黑色石板上鐫刻的文字不一樣罷了。
而當時,僅憑蘇奕的意識力量去查探時,每一次都被那一道結界力量阻擋,無法真正獲悉其中的秘密。
而現在不一樣。
蘇奕已執掌雲夢澤的一部分周虛規則力量,也已能夠動用雲夢村的周虛規則力量。
當他以神識再次感應時,近乎是毫無阻礙地就穿過那一道古怪神秘的結界力量,清晰感知到了那塊黑色石板。
石板上鐫刻的文字,也隨之映現蘇奕腦海中:
“封天台上問道第一十三年,我以天火劍途,於鴻蒙禁域礪心崖上,劍敗十三位同道,劍鋒未損分毫,心中卻頗爲苦悶。”
“十三個留名封天台之巔者,竟無一個可讓我負傷,着實讓人難以開懷。”
“返回養心草廬後,我枯坐一年四十九天,最終決意,斬掉一身所執‘天火劍途’。”
“於我看來,身上諸般劍途,雖皆有留名封天台上的底蘊,卻終究有所缺陷。”
“自今以後,我當‘斬己道’,凡不合我意者,皆斬之!”
“同道中人‘天刑仙’聞知此事,大吃一驚,說世間劍修,斬的皆是他人之道,何故斬自身之道?”
“她不懂,我也不欲解釋。”
“斬掉一身天火道途後,令我道行削弱一成,元氣受損頗重,可我對劍道的認知,則上了一層樓。”
“此舉足以證明,斬自我之道,斬的是一身道途的羈絆,恰似裁剪繁雜枝葉,捨棄多餘的,反而可長得更高。”
“從那以後,我更堅定,欲在大道上更進一步,當從‘斬己道’處入手。”
“斬掉道途羈絆,於取捨間砥礪本心,何嘗不是修行?”
“留字於碑,封印‘天火道業’於其中,以待他日再一次印證。”
看完,蘇奕不禁怔住。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第一世那孤獨孑然的身影,坐在一個草廬內,一指爲劍,以劍爲筆,把這一番淺顯易懂的話銘刻在黑色石板上。
並非什麼錦繡篇章,僅僅只是一些隨筆閒談,信手寫下一頁日記。
因爲無話可與人說,便留字於碑。
因爲“天刑仙”不懂“斬己道”,性情沉默到惜字如金地步的第一世,也懶得解釋。
可通讀這篇碑文,那字裡行間透露出的消息,卻讓蘇奕頗爲感慨。
可以確定,第一世曾在封天台上問道多年,曾修了一座名叫“養心”的草廬。
那座草廬附近有着一座山崖,被他取名爲“礪心”。
他曾在問道的第十三年,劍敗多達十三位留名封天台的巔峰存在。
事後卻很不高興,爲沒人能傷到他而感到苦悶。
而曾在九曲天路上顯現過的“天刑仙”,原來早在那時候就和第一世相熟。
最重要的是,石碑上所寫的“斬己道”這種修煉方式!
當看到時,蘇奕也吃了一驚。
斬己道,斬的可不是心中魔債,也不是身上的業劫,而是自己一身的道行!
道行越高,每進一步都千難萬難,已不是耗費多少光陰就能打破瓶頸,還需要大毅力、大氣魄,需要可遇不可求的契機、心潮來血般的靈光一閃。
君不見道途之上,多少人窮盡一生,都只能在原地踟躕,無望更上一層樓?
因爲修爲瓶頸而走火入魔者,更是不知凡幾。
可第一世倒好,竟然認爲一身道行中有着太多累贅,不惜讓付出削弱道行,元氣大傷的代價,也要斬掉!
這何其瘋狂?
修行路上,道途萬千,人的精力終究有限,最忌諱的便是所學繁雜,貪多不爛。
事實上,在大道路上哪怕想要掌握多種修行道途,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爲會受制於不同境界的門檻,只能選擇一條道途方有突破的可能。
諸如登天道途、羽化之路、仙道之路、神道之路、成祖之路,無不如此。
第一世再厲害,也不可能在成祖之前,就一身兼具多種不同的道途。
蘇奕很懷疑,第一世是在踏足終極境之後,爲尋求突破之法,纔開始一次次嘗試去探索那些不同的道途,爲的是尋求一條真正能夠突破的路徑。
可很顯然,一身兼具多種道途之後,第一世或許獲得了許多感悟和益處,但最後這些道途也成爲他眼中的“累贅”,於是才果斷做出“斬己道”的決斷。
這種做法,儼然就是先立後破,破而後立,海納百川,只求其一!
顯然,第一世的嘗試,讓他獲益極大,才能在“斬己道”之後,對大道的認知更高一層樓。
意識到這些,讓蘇奕如何不感觸?
像這被第一世談起的“天火大道”,在礪心崖上,他憑藉這條道途,連敗十三個在封天台上留名的巔峰存在,可想而知這條道途何等厲害。
可在第一世眼中,卻成了累贅,被他不惜付出代價給斬了!
“斬掉道途羈絆,於取捨間砥礪本心,何嘗不是修行……好一個取捨之間,砥礪本心!”
蘇奕若有所思。
斬己道最難的一關,不在於付出多大的代價,而在於心境的取捨之間!
在大道路上,拿得起的,大多人在。
放得下的,又有幾人?
就在蘇奕思忖時,那塊黑色石板忽地微微一顫。
下一刻,此物表面忽地衝出一道光,從那地底深處衝了出來。
轟!
就像打破了此地的封印般,雲夢村上空,周虛規則翻涌,映現出無數灰濛濛若混沌般的劫雲。
劫雲深處,劍光如燃燒的晚霞,瑰麗璀璨。
花匠眼眸睜大,這是發生了何事?
還不等多想,他就看到在那天穹劫雲中,出現一道籠罩在混沌劍光中的身影。
一襲長衣,身姿瘦削,周身縈繞的劍光猶如燃燒般,照徹天穹。
劍客!
花匠眼眸一下子瞪大。
過往漫長歲月中,他一直視劍客爲大道之敵,豈會認不出對方?
幾乎同時,蘇奕邁步長空,來到了那劫雲之上。
遙遙看着自己的第一世,蘇奕眸中也一陣恍惚,想起了在海眼劫墟時的經歷。
也想起了第一世心魔。
不過,和他印象中的第一世和第一世心魔不同,此刻出現的第一世,一身劍意霸烈張揚,如天火燃燒,似能把諸天上下都燃燒成燼!
蘇奕頓時明白,那必然是第一世當初斬掉的“天火道途”所代表的道業力量所化。
之前那萬古歲月中,一直被封印在那塊黑色石板中,成爲鎮壓封印地的一件秘寶。
而今,隨着自己欲解開封印地的秘密,才喚醒了這一個道業法身!
鏘!
劍吟響徹。
第一世的那一具道業法身未曾說一個字,擡手一抓,漫天劫雲中便凝聚出一口道劍,突兀地一劍朝蘇奕斬來。
從花匠的目光望去,劍客這一劍,就像抓住了燃燒諸天的一道晚霞,那般璀璨、那般耀眼、又那般恐怖。
一劍之下,有焚燼一切之威!
蘇奕一聲長笑,迎衝而上。
轟!
他擡手間,也有劍氣凝聚爲劍,劈手就斬了出去,直接硬碰硬,毫無花哨可言。
天穹劫雲翻涌,光焰肆虐,兩種截然不同的恐怖劍意,在那劫雲深處激烈爭鋒,轟然擴散,直似要把天穹掀翻!
“怎會這樣?蘇奕明明是劍客的轉世之身,卻爲何又和劍客打起來了?”
花匠愣在那。
旋即,他就看出那劍客的身影,明顯是一種類似道業力量凝聚的法體,而非活人。
同時,他忽然發現,隨着那劍客的法身出現,自己那被封禁的道行,竟是在此刻恢復過來。
然而哪怕如此,當目睹劍客那一劍間斬出的威能,依舊讓花匠身心顫慄,眼前刺痛。
“一道法身而已,就已讓我這具大道分身感受到窒息般的壓迫感,未免也太可怕……”
花匠神色複雜。
他畢生視劍客爲大道之敵,將劍客列爲大道路上的一個挑戰目標。
而此刻,花匠才驀地意識到,自己定下的這個目標好像有些不切實際……
轟!
劫雲深處,大戰激烈上演。
一個是劍客從自身斬掉的道業力量凝聚的法身,一個是劍客的轉世之身。
真正上演了一幕“我與我周旋”的大戰景象。
蘇奕所承受的壓力極大。
真正廝殺時,他才發現,被劍客視作“累贅”斬掉的一條“天火道途”,竟強大到如此離譜的地步。
按劍客所言,斬掉這條道途,讓他自身道行削弱了一成,元氣受損頗重。
換而言之,這條道途僅僅代表着劍客當初在封天台問道時的一成戰力!
饒是如此,都如此厲害,讓蘇奕都無法想象,當初在封天台上問道時,自己第一世最巔峰時又有多強。
不過,蘇奕未曾沮喪,反倒戰意如燃!
他如今才道祖境修爲,還未踏足終極境,就已能和第一世當初所斬的道業力量正面對抗,又何須妄自菲薄?
並且,此戰他不見得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