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輕翻渺渺彎,木舟此夜泊中灘。衡陽秋霽寺鐘遠,渡口月明漁火殘。綠綺韻高湘女怨,青葭色映水禽寒。
戌時,漁船如往常一樣停泊在潭水西側螺粟碼頭。
天已入秋,觱發的湖風捲起的涼意遠比陸上森人,近來匪盜猖獗,碼頭漕運小吏指使的小工們收取泊船例錢時比誰都踊躍,至於值守碼頭的本分工作,那可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嘍。
漁船泊在這兒無人看管趙家爺爺放心不下,但趙榮想他今日提心吊膽,招呼趙家塢的人帶着自家爺爺與一些魚獲朝就近的城西去了。
西邊多是城中平民居住之地,流氓乞丐、三教九流的江湖人也匯聚不少,亂是亂了點,卻遠比城外安全。
爺爺體諒他的傷勢,趙榮只說無礙。
他倒不是強撐,這位海沙幫高堂主應當不及那晚遇見的匪人,方纔硬拼一記掌力,只覺渾身氣血翻涌,但只一時,船到碼頭沒過一炷香,身體已經爽利了。
趙榮盤腿坐在船頭,做了個收功姿勢。
夜色下,他在甲板上平視着周遭零星漁火。
螺粟碼頭停泊的船隻不算少,除本地漁船,還有去往長沙府、臨江府、九州府的客商,他之前在碼頭憑一把力氣和武藝當過高級幫工賺取銀錢,所以比較瞭解。
“按這個時代的背景,大抵是一更三點敲響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點敲響晨鐘後纔開禁通行。”
趙榮回憶着前世記憶,隨即暗自搖頭。
只從衡陽城這邊看,與記憶中的歷史背景無法重疊。
“滴咚滴咚~~~!”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接着是聿聿馬鳴,能看到火把亮到更高處,顯是打馬過來的騎手勒緊繮繩,壓得馬蹄高擡。
聽着那邊的動靜,見人影隨着火把晃動,搬貨、運貨間傳來的呼喝聲清楚地鑽入趙榮耳中。
是城內鏢師帶着趟子手趕貨。
能在這夜晚暢行無阻,城內自是不存在夜禁的。
“榮小哥...”結伴在船上的趙木生湊來低語,“像是長瑞鏢局的人。”
“是了。”
“最近他們被劫了鏢,惹出不小風波,”他甩了甩手,虎口傷痛遏不住八卦之心,“聽說關涉到衡山派的劉三爺。”
“劉三爺可是衡山派大高手,朋友遍佈五湖四海,嘖嘖,這夥劫鏢賊人怕是吃了雄心豹膽,多半落不到好下場。”
江湖成名高手對趙木生這樣的平民百姓來說極爲遙遠,茶餘飯後談論倒頗有趣味,多聽一些消息拿出來講講,更是有面子的事。
前幾日鋪子裡的茶博士早將這事描繪得栩栩如生,連鏢師和劫鏢賊人用出哪些招式都隨口而出,吸引不少人過來喝茶。
趙榮早有所聞,更嘆這古代的現場怪也頗多。
“若真惹到劉三爺,那劫鏢賊人多半不好相與,”趙榮朝着岸邊指了指,“平日裡運貨,除幫工夥計,哪用得着如此多鏢師趟子手護送。”
“這艘船停泊不久,長瑞鏢局的人來得急,又連夜運貨。若非鏢物貴重,就是擔心賊人捲土重來。”
“啊?”
趙木生叫了一聲,本想辯駁“這可是衡陽城外”,轉念想起潭水湖上爲非作歹的海沙幫也距此地不遠,劫鏢賊人連劉三爺都敢惹,縱然到衡陽城作亂也不無可能。
瞧着岸上的火把,趙榮被呼喝聲攪地心神不寧。
城內賊人、城外船匪皆被他撞見,這長瑞鏢局在衡州府一帶頗有名氣,往日很少被劫鏢。
近來當真不太平。
望人者不至,恃人者不久。提高自身實力纔是正道,趙榮尋思着想法子系統學習,把內外功的理念先搞懂,摸着石頭過河太慢了。
這一夜風平浪靜,趙榮在船上待得安穩。
入夜時心神緊繃,不似趙木生那般大條呼呼大睡,加之受了點輕傷,天矇矇亮時水面起晨霧,趙榮反倒睡實了,趙木生喊他方纔轉醒。
過了平旦,曙光初現,雄雞啼鳴。
螺慄碼頭愈發熱鬧,腳步聲、說話聲,鑼鼓聲,馬蹄聲都隨着人氣而響。
爺爺趙福與趙家塢的人來到船邊,把養在水裡的活魚拿到集市售賣,老人家提着一簞早食坐下來。
趙榮掀開上面有些年頭的發黃竹編蓋子,一大碗餺飥正冒着熱氣。
餺飥的做法就是面片扯成拇指大小,水煮加調料,是過去唐人比較常見的主食。配上一點臘魚,趙榮吃的有滋有味,又和爺爺聊着話。
隅中至西市。
趙榮剛來到售賣魚獲的檔口,一個青年就笑着擠過來問好。
這人姓高,名叫高默。也是個可憐人,父母逝世後靠着賣魚爲生養活弟弟妹妹,之前被集市上叫什麼“龍虎兄弟”的街溜子欺負,趙榮路見不平,將他們打跑了。
“榮兄弟,早間給包館主送魚去,他叫我知會你一聲,說今日得空早些去武館。”
“好的,勞煩高大哥帶話。”
“欸,這算得了甚麼。”青年連連擺手,又說了一些要請趙榮吃飯的話。
高默是真情實意的,周圍不少賣魚人也是,在趙榮路過時會笑着打招呼,極爲客氣。
這西市賣魚檔口本有魚霸盤剝,人人畏懼,還是趙榮膽子大,領頭將魚霸收拾了。
因他舞勺之年,加上在拳館練了武藝,客氣的人還會尊稱一聲“少俠”。
“爺爺,我先去包館主那邊。”
“去吧。”
趙福點頭,拍着他的肩膀囑咐道:“練功我不懂,但道理一樣,螞蟻壘土築長城,得慢慢來,急不得的。”
“別再貪功冒進,傷了身子。”
“知道了。”
趙榮應了一聲準備離開,趙福又拉住他的胳膊,放低聲音道:
“爺爺牀板下還有一點銀兩,你若要使,便全拿去。”
“這世道人情世故少不得,包館主教你一身本事,對你有恩德,沒有再白幫忙的道理。”
趙榮望着眼前鬚髮皆白的老人,沉沉“嗯”了聲。
趙榮的一些想法爺爺自然曉得,那牀下的銀子乃是棺材本,他知道老人脾性,只順着說話不忤逆他的好意。
其實那點銀子杯水車薪。
包館主向來只是趙榮一身武藝的掩蓋,這貨遠沒有趙福印象中那般的偉光正。
……
衡陽北鎖荊楚之地,南咽嶺南之勢,不論從兩廣北上中原,還是從中原南下,都需經過這裡,屬於兵法中的爭地。
趙榮行走在這座古代大城中,找到了與記憶中重疊的點。
上古時代,這裡是三苗之地,地處南嶽衡山之南,古稱衡州。
古人云:北雁南飛,至此歇翅停回。大雁越冬過到了衡陽回雁峰棲息,故而衡陽雅稱爲“雁城”。
唐代詩人王昌齡有詩云:一從恩譴度瀟湘,塞北江南萬里長。莫道薊門書信少,雁飛猶得到衡陽。
鐵拳武館在城內東南,趙榮沿途穿過三街十一坊,遇到諸多南販北賈。
又見沿街擺攤的販夫俗子,耍大槍闊斧的賣藝人,在馬前吆喝開路的兵卒差役,四散閒逛的混混地痞,擔着兩擔子豆腐的挑夫,勾欄瓦舍亦傳來姑娘們的靡靡之音...
目光從吹篪乞食的乞丐身上劃過,趙榮的目光總是不經意間看向他們身上的布帶,猜測會不會丐幫的某位“幾袋長老”。
行到青巖巷,“鐵拳武館”近在眼前,趙榮看向東北方,若是再走過兩條街,就到五嶽之一衡山派的駐地了。
那是整個衡陽城中他最嚮往的地方。
十畝荒池漲綠萍,南風不見芰荷生。隔窗賴有芭蕉葉,未負瀟湘夜雨聲。
可曾聽聞,莫大先生彈奏的那曲瀟湘夜雨。
趙榮心馳神往。
他還沒走入鐵拳武館,一位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如見財神,笑吟吟地迎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