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番九:點蒼之鷹(九)
天空烏雲覆壓,悶雷作響,瓢潑大雨潑灑而下。
雨點足有黃豆大小,溫家中央廳堂上的幹槎瓦被打得噼啪亂響。
可下方廳堂內,卻離奇安靜了一瞬。
點蒼老人並不高亢的話語,有一股叫人心生不安的底氣。
他面泛赤紅,似火灼燒,華髮白鬚隨勁氣飛掠浮動。
那股澹然之態,若非演技精湛,絕不像是深陷險地之人能做出的模樣。
一時之間.
矮小瘦削的蓑衣老者,竟心如懸旌,步伐躊躇。
點蒼老人見狀,一雙鷹目忽然從平靜轉變爲銳利,平添一絲火芒,口中話語陡然尖銳起來!
“怎麼?不敢出手?”
那面目煞白的白臉人怒喝一聲:“從前輩表象來看,無疑深中碧陀蟲草之毒,何必裝腔作勢?”
他表面憤怒,出言卻在試探。
可點蒼老人極其坦誠:“老朽中毒不假。”
“但你們猶猶豫豫,難道對自己的毒術並無信心?”
“西域毒宗,倒是叫人失望。”
此言一出,一衆蓑衣人怒火中燒。
“找死!”
人羣中數聲爆喝齊響,其中九人蓑衣大震,他們朝背後一掏,從蓑衣下揭出奇怪兵刃。
乃是一根長逾四尺的蛇杖。
杖身盤着一條紅銅燒煉的赤色小蛇,一直延伸至杖尖,探出猙獰蛇頭,口中全是尖銳利齒,上方機括一動,銀色利齒立刻變作黑色,喂送了致命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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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毒陣!”矮小老者冷冷叮囑,他一聲令下,隨即手藏袖中,在一旁遊走掠陣。
“是!”
九人同時響應。
對付一箇中毒之人,他們本意只是一擁而上,這時用出毒陣,可謂是謹慎到了極點。
趙姝看了點蒼老人一眼,在一雙鷹目的示意下,與鄒鬆清一道飛身後退。
人影翻飛之間,九名蓑衣人已挺蛇杖上前。
他們腳下踩着陣法,將商素風團團圍困。
一旁的鄒鬆清與趙姝都有些驚異。
西域毒宗的陣法鮮有聽聞,原以爲只是尋常把式。
可這九人繞廳行走,竟或張或弛,收放自如,暗含多重變化。
二人目不轉睛,發現這陣法大有來歷。
然而又叫不出名頭。
只待九人齊齊出手,他們才恍然大悟!
九人各持蛇杖,第一擊出手右手使杖,左手平舉身前,又出一黑白袖中杖!
所謂袖中杖,乃是袖中藏着的黑白環蛇。
此蛇飆射而出,直挺如杖。
嘶嘶聲鳴響廳堂。
九人九蛇,頓時構成九人十八杖,加之奇妙步法,蛇杖與毒蛇聯動。
這一下.
但凡有點江湖閱歷,便知這毒陣來歷。
豈不是少林絕技中的十八羅漢陣?
只不過衍變有方,成了西域毒陣。
毒蛇與蛇杖從四面八方齊齊架來,如十八架毒橋,朝着中央坍塌,衝勢極猛,鎖死全身方位,更帶着毒氣腥風,要置人於死地!
這時!
點蒼老人鬚髮怒張,狂暴勁風像是能吹散摩鷹高崖山巔的雲霧。
他拔劍時
一聲蒼茫劍鳴,錚響驟起,壓過羣蛇吐信!
尋常高手拔劍,劍鳴之後,便是劍光。
可奇怪的是.
點蒼老人拔劍之後,竟然看不到他手中長劍在何處。
取而代之的,乃是一點紅芒!
紅芒如火,勝過了老人臉上的火紅之色,在周身盤旋照耀。
瓢潑大雨天,雲貴生秋意。
可此時溫家廳堂中無有半點寒涼,在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灼熱火浪。
就像在待在一堆篝火邊,忽然有一陣大風吹來,將篝火全部刮到臉上一般!
蛇,乃是鷹的獵物。
那火紅光芒在空中撲朔,如一頭捕獵的蒼鷹從空中俯衝!
這等森森灼烈的劍勢撲面而來,讓周圍的蓑衣人突然窒息,跟着大驚失色!
“呲~!!”
暗紅色的血液朝四方濺射。
九條毒蛇被紅芒掠過在一瞬間屍首分離,從空中墜地。
這些毒蛇屍體,全都在劍削處騰發青煙,散着如鐵鏽般腥味,還有幾分半生不熟的皮肉炙烤焦糊味。
人比蛇要聰明。
那九個布毒陣之人瞧劍勢猛烈,各懷守勢,準備依陣僵持。
但是
他們的速度及不上點蒼老人,就只能淪爲獵物。
紅芒追至,四個稍慢一拍的蓑衣人頃刻發出慘叫!
這四人一死,陣法立刻被破解。
其餘五人驚慌失措,再按蛇杖中的機括,黑色的毒水噴涌而出。
“轟!”
一具中劍同伴的屍體被巨力帶飛,擋住毒水,其後一道身影飄忽飛掠,衝到另外五人近前。
別無他法,這五人使出渾身解數,將蛇杖戳向點蒼老人。
但是
點蒼武學中的飄忽之意,在商素風蒼鷹之勢下展露已極,他身法之靈動,委實不是這五記蛇杖能捕捉的。
蛇杖從翻飛的衣袖殘影中掠過,五名蓑衣人看到紅芒出現在眼前時,胸前迸發大片血光!
中劍那一刻,他們發出一聲慘嚎。
這結結實實的一劍,看似無影無形,眼睛無法捕捉,身體卻感受得清清楚楚。
那一劍砍在身上,所過之處,血液像是被燒得沸騰。
這定然是他們此生所見識到的最恐怖的一劍!
“砰砰砰”
面帶驚恐的屍體連續倒地,與那些毒蛇屍首挨在一起。
商素風站在屍體中央,他停下身形,周圍人終於看清那柄無影無形的利劍。
劍尖滴血,又冒着幾縷白氣。
任誰也瞧出來了,這劍上有股灼熱火勁!
其餘的蓑衣人盯着點蒼老人,齊齊後退。
誰也沒想到老人的劍法恐怖如斯!
他在中毒情況下,只花短短十幾息時間就破了九人毒陣,斬殺九人九蛇。
那矮小瘦削的老者瞪大雙目,他第一次在溫家露出這種帶有驚恐的神色。
上下打量着點蒼老人,有種不可置信的感覺。
他瞧見商素風臉上的火紅之色更甚。
點蒼老人一頭華髮,故而黑氣從他頭上蒸騰而起格外顯眼。
矮小老者這才醒悟.
“好生剛猛的內功,我毒宗的碧陀蟲草之毒雖曾失手過,但前輩能以剛猛內功強行焚毒,真叫我漲了見識。”
商素風的烈陽功不住運轉,說話時都在吞吐灼氣:
“毒性雖烈,火勁之下,終要成灰。”
鄒鬆清站在師父身後,他同修烈陽功,很能明白師父話語中的含義。
當下也按照師父所言焚燒毒性。
可是
他有祛毒法門,卻無法將烈陽功運轉到這等地步。
至陽至剛的功訣都有抗毒之效,烈陽功自然也有。
但如商素風一般須得將烈陽功練至大成,有了烈日火勁,才能展露神奇。
心下卻鬆了一口氣,不必擔心師父的狀態。
然而,西域毒宗的人不曉得點蒼功法,卻不這樣認爲。
矮小老者與商素風的對話,無疑提醒了西域毒宗之人。
這劍法精湛的老人,正是在用內功強行抗毒。
此時他面色火燒更烈,按照西域毒宗的一些典籍所記,正是氣血難以壓制、瀕臨破關衝脈的邊緣。
“殺!”
西域毒宗之人極爲果斷,他們驚恐之色暫壓,又抄起蛇杖衝殺。
方纔與趙姝說話的白臉人,遞送羊皮殘譜的鐵塔壯漢,全在衝殺的人羣之中。
七八道身影衝在前面,抵擋商素風第一波劍光。
他們可不是傻子,明知對手劍法恐怖,自然要上手段。
這些人全都擡手潑灑毒粉。
尋常毒藥對這等內力強悍的高手見效極慢,甚至無用。
他們所潑灑的藥粉,卻能讓人眼睛睜不開。
劑量一大,便能瞬間瞎人雙目。
毒藥成雲,將點蒼老人團團包裹。
可惜
烈日火勁兇悍異常,如同烈火灼燒時火焰上方氣流流動扭曲。
商素風的鬚髮都在上揚,那些毒粉被灼浪托住,根本無法下沉侵入商素風的面部,更別說瞎他雙眼。
點蒼之鷹在毒雲中更顯飄忽。
毒雲一起,趙姝與鄒鬆清接連後退,又把地上中毒倒地的溫幫主等人朝後拖拽。
火紅光芒在毒雲中連閃,從毒雲外面看,像是有一頭恐怖的蒼鷹正在捕食!
慘叫聲、倒地聲!
跟着變作驚恐地哀嚎聲!
“砰~~!!”
一道強烈的碰撞聲響起時,那團毒雲瞬間被恐怖勁風掀飛排空。
趙姝看到
那矮小瘦削的老者面目大有變化。
他的脖子脹氣鼓起,一鼓一縮,喉腔之間傳出咕隆隆的怪異聲響。
在他鼓縮之間,傳遞了一股股強橫掌力到掌間!
商素風與矮小老者接掌處白氣騰騰,一人是烈陽掌功,一人卻是帶着雪寒之氣的掌力。
烈陽燒雪寒,氣蒸普安州.
儘管老者本事不俗、異功甚妙。
可他的功力到底達不到點蒼老人層次,十幾個呼吸過後,矮小老者就變了臉色。
“噗~!”
他重傷之下噴出一口黑色毒血,迫使商素風迴避。
藉着這一個喘息時間,老者朝後跌撞,將溫家廳堂弄得大亂。
跟着他整個詭異趴在地面上,不顧傷勢。
帶着滿臉驚恐之色,一個蛤蟆跳衝破了廳堂屋頂,順着溫家的屋瓦,在瓢潑大雨中亡命飛逃!
還有兩名靠外圍的蓑衣人想跟着逃走。
趙姝衝上去斷了他們的後路,將這兩人的屍體留在溫家。
商素風瞧着屋頂上的大洞,面上露出思索之色。
“師父,他方纔用的什麼武功?”
鄒鬆清雖然中毒,卻抑制不住內心的好奇。
“這人竟能與您對掌。”
商素風解釋道:“他的武功頗有妙處,一口真氣及不上,卻能將多道真氣股縮匯聚在一處,這才能與爲師的烈陽功相抗,他本身真實功力,並沒有表現得那般高強。”
他微微沉吟:
“聽聞西域毒宗曾有一門蛤蟆功,他練得似是而非,加之這門神功已經很久沒出現在江湖上了.”
商素風說到此處微微搖頭:
“方纔他們用的陣法,毒術,掌功,與我派記載中各有不同。”
“看來這些年西域武學多有變數,爲師也說不清他的根腳底細。”
“這些人的手段層出不窮,往後你們在江湖上遇見,要多加小心。”
鄒鬆清趕緊點頭。
若不是師父功力高絕,恐怕已經着了西域魔宗的道了。
他不禁看向正在屍體上來回翻找的藍姝。
這些毒人的屍體,也就她敢這樣翻找。
連碧陀蟲草之毒都對她無效,當真是百毒不侵。
少女從那白臉人的屍體上翻出一些瓶瓶罐罐,揭開蓋子聞了聞味道。
“找到了!”
拿着一個棕色小瓶子,趙姝對其中的氣味很是嫌棄,口中發出的聲音卻帶着驚喜。
“這些毒宗的人並不能抵抗碧陀蟲草之毒,我猜他們事先服用瞭解藥。”
“果然,這解藥就帶在身上。”
鄒鬆清並不懷疑她的判斷,只是心有疑惑。
他指着地上一堆瓶子:
“你是怎麼從這些藥物中選出解藥的。”
“這很簡單呀”
趙姝簡單解釋:“碧陀羅花本身是腥臭的,所以他們用藥時,以沙蔓花的香氣作爲掩蓋,而後以三蛇蟲草花爲引子勾發毒性。”
“就和之前我說的那些草藥常識一樣,藥理講究生克之道。”
“碧陀羅花花瓣有毒,但花蕊常作爲解藥的一部分。”
“花蕊的氣味比花瓣更加刺鼻,加之沒有了沙蔓花掩蓋,在這些瓶瓶罐罐中極爲明顯。”
“原來如此.”
鄒鬆清點了點頭,又漲了見識。
“商老,這東西聞一聞便可解毒。”
她將那瓶解藥遞送過去,商素風笑着接過。
雖然一直運功能將毒性化去,卻頗爲耗費內力。
如今見識了一些西域毒宗的手段,不知他們還有什麼樣的高手。
點蒼老人用瞭解藥,對這藥理毒理並無太多興趣。
他朝趙姝問道:
“可曾看清我的劍法?”
趙姝搖頭,露出一絲讚歎之色:“商老的劍極爲飄忽,簡直是無影無形,我只能瞧見火芒閃爍。”
商素風順勢指點:
“你的驚鴻劍訣其實也意境深遠,等你有一天忘了劍法形表,收發其勢,隨心所欲,便能明白劍訣奧義所在。”
趙姝見了點蒼老人劍法對敵,此時再聽他說明訣竅,不由陷入沉思。
商素風笑了笑,不去打擾。
鄒鬆清解毒之後,着手幫溫山馬幫的人解毒。
另外一頭.
瓢潑大雨之中,唯一一個用奇法逃遁,重傷保住一命的矮小老者來到了溫山怡園的門口。
他拐入一個巷道,上了一輛早就等候在此的馬車。
“駕~!”
外面披着蓑衣的車伕趕忙催馬。
馬車中有一名灰衣人,打扮得很是儒雅。
“元肅兄,你怎麼搞成這副樣子?”
“其他人呢?”
“咳咳咳”
矮小老者在一連串的咳嗽之後,喘着粗氣說道:“死了,全都死了。”
“怎麼可能!”
灰衣人眉頭皺成川字:“難道你們沒下毒。”
“當然下了毒,但是.”
老者咬着牙道:“我們碰上一個百毒不侵的,還有一個內功高到焚灼毒性之人。”
“這普安州,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的話語中突然帶着一絲驚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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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的老人,可不是什麼普通的掌門教主”
“這可能是一位領悟妙諦的高手”
老者捂着自己的胸口:“他方纔若是強追上來,今天我也跑不掉。”
“什麼!”
灰衣人面色驟變。
這些年過去,江湖妙諦什麼含義,他豈能不清楚。
“這南北武林還真是藏龍臥虎。”
“罷了,普安州這邊的遺刻殘譜暫不去管,先去涼都。”
灰衣人像是鎮定下來,作出安排。
但很快.
他又掀開馬車的簾子,對着外面馬伕連聲囑咐:
“再快點。”
“離開這座州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