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劫師徒七月中旬離得武當,勾轉至此,已近兩月。
因聽說北方早寒,不敢大意,只在孫家山莊住了一兩日,便即告辭衆人出發。
師徒二人向北一直走了半月,天空中飄飄蕩蕩,竟是下起雪來。
滅劫本來擔心路上積雪,必然延誤行程,不料那兩頭犴達罕見了雪花,精神愈發健旺,不斷髮出哞哞的大叫,撒開蹄子,走得比往日反而見快。
大雪一降,氣候急轉而下,滅劫師徒本來準備了棉衣,但溫度連降之下,撒尿爲柱,吐氣凝冰,除非一刻不停運起內功禦寒,不然那酷寒竟非薄薄棉衣所能抵擋。
葉孤鴻近年內力火候漸足,早有不畏寒暑之感,因此當初雖見滅劫準備的衣服有些薄了,卻也沒當回事,如今才曉得,所謂不畏寒暑不假,其中畢竟還有個程度問題。
零下幾度視若尋常,和零下幾十度卻是兩回事也。
幸好坐騎背上,還有孫老爺子所贈的“魚狸”皮裘、皮靴,二人連忙取出換上。
黃螺道人曾道這魚狸皮毛最能保暖,又不沾雨雪,乃是北境禦寒之恩物,此刻打開一看,滅劫固然不識,葉孤鴻卻辨認出,所謂魚狸原來即是海豹。
這皮裘卻沒尼姑的款式,兩件風格一般粗獷,滅劫穿上,帽子一戴,北地氣質油然而生,便是對面相逢也難認出。
二人後續經過幾處州縣城池,城牆上都懸賞告示畫影圖形,要擒捉“妖尼師徒”,可是守在告示下的兵卒,看也不曾看二人一眼便放了過去。
倒是有幾夥悍卒不懷好意,看上了二人坐騎,也不知是想殺了吃肉,還是送給上司邀功請賞,想要強取豪奪,滅劫卻是不慣人脾氣的,長劍一拔,立成血流遍野之局。
師徒二人都是膽大包天之輩,殺了人拔腳就走,等大隊官兵出動時,早不知二人去了哪裡。
如此一路向前,漸漸來到了女真故土。
此處自古便是地廣人稀,尤其當初金國大興,稍有路子可攀附的人家,便設法往南面遷去,因此人煙愈發寥落。
師徒兩個跋涉在茫茫雪境中,兩三日遇不見一個活人,也是常有之事。
不過滅劫性子原本孤僻,見不到外人,反而意興大增,有時一邊趕路,一邊便用劍柄敲着胯下坐騎的犄角,大聲唱着蜀中小調。
這些小調,葉孤鴻聽峨眉衆多師姐們都唱過,卻是首次曉得滅劫竟也會唱,不惟會唱,更比其他師姐們會得都多、都全。
她聲音本來也是好聽的,只是平時說話,半數是在厲聲訓人,半數是在喊打喊殺,再不就是說些豪言壯語,再好聽的聲音也難讓人察覺。
直到此刻唱起曲兒來,唱的都是峨眉山附近的土話,不含半點兇焰、殺機,純是一片清澈溫柔,這才讓人想起,哦,這血海觀音般的厲害人物,聲音原來竟是這般好聽。
甚至聽得久些,會發現不惟好聽,還有些纏綿繾綣的味道哩。
斯時師徒二人離長白山已有兩月,正自穿越外興安嶺。
只見頭頂茫茫大雪飄飄而落,將天地都抹去了界限,四下起伏山巒,皆被積雪覆蓋,宛若銀宮玉殿,無數玉樹瓊花環生左右,瀑布流泉亦盡數凍結,姿態千百白怪,似是仙境中秘藏的奇珍異寶,就中更有一縷曼妙歌聲,響遏行雲,此情此景,哪裡還有人間氣象?
一連幾支曲兒唱罷,滅劫似乎稍稍盡興,扭頭來看徒弟,眸子中星光隱隱:“孤鴻,你道爲師唱的怎樣?”
葉孤鴻立刻激烈鼓掌,誇讚道:“師父,卻也就是這荒山無人,若是有人聽見,必道這山裡出了一位善曲的女仙,不然這般好曲,豈是凡人唱得來?”
滅劫哈哈大笑,這無盡白銀世界中,形骸也有些不拘,指着徒弟道:“你這般沒誠意的話,將來去討你媳婦歡喜,如何把來應付師父?不行,爲師唱了這麼多曲給你聽,你也唱一首,讓爲師品鑑品鑑。”
葉孤鴻苦笑道:“師父,我哪裡會唱?”
咩姐斜睨他道:“你還道我不知麼?唐珙、殷六、莫七,這幾個人可沒少教你唱曲,嗯,你不要唱鄉下小調了,唱一個有雪的來。”
“有雪麼?”葉孤鴻推脫不過,望着天獨立翻檢,心道此情此景,我若唱一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成吉思汗射大雕,那是再應景也沒有,只是那位老人家的手筆,一來我不配抄,二來若真個抄了,以我師父性情,說不定豪情一起,便暫放謝謙和屠龍刀一把,直接領我去大都屠龍了,那周來轉去,着實也是費事……
想了想還是藏穩了這個大殺器,笑道:“師父,我唱個《水仙子》吧!”
咳嗽一聲,引吭高歌,只聽他唱的是——
“孤舟夜泊洞庭邊,
燈火青熒對客船。
朔風吹老梅花片,
推開篷雪滿天。
詩豪與風雪爭先。
雪片與風鏖戰,
詩和雪繳纏。
一笑琅然!”
這曲子乃是汴州詩人孫周卿所做,唐珙曾經唱過幾遍,被葉孤鴻記下。
他聲音激揚清越,唱這有些豪情的曲詞,格外動聽,又正合滅劫的胃口,頓時聽得連連叫好,用心記在心中。
師徒二人說說笑笑,胯下異獸步履不停,不知不覺,越過了外興安嶺,真正真正走到了大元朝的疆域之外。
此時已是十一月的天氣,若在江南,秋色尚且晴好,但是在這極北之境,冷得便如冰山地獄一般。
便是以師徒二人這般超卓內功,夜裡也有些禁受不住,只得緊緊偎依在一處取暖。
他們上一次這般親密,大約還是在恆山之中,葉孤鴻內力未成,熬不得夜氣蕭寒,滅劫遂緊緊抱他在懷中取暖,後來吃得紫芝多了,內力突飛猛進,這才讓他自睡。不過這般尷尬局面,也只一夜,次日滅劫沉着臉兒不理人,曲也不唱了,笑也沒有了,葉孤鴻跟在後面躡手躡腳走着,忽然靈光一閃,想起前世看鄂倫春人、愛斯基摩人造屋手段。
於是當夜入宿,葉孤鴻便劈下幾根粗壯長枝,堆砌成圓錐形,又剝下厚厚樺樹皮,一層層圍攏在外,師徒二人於其中過夜,果然寒冷大減。
如此又走了數百里,漸漸連大樹都不見蹤跡,葉孤鴻便切冰成磚,搭建半圓雪屋,若論保暖效果,卻比木皮屋更佳。
先前木皮屋構造簡單,同帳篷差不離,滅劫倒還不覺詫異,但見了這以雪砌成的圓屋,端的是奇思妙想,滅劫不由大爲稱讚:“黃螺道人說流鬼人以雪造屋,爲師一直想不出竟要如何造法,誰知伱已悟出了端倪。”
又行些日,師徒二人遇見一個本地土著的村落,約有十餘戶人家,也不知是所謂驅度寐人還是夜叉人,觀其相貌,同漢人大同小異,只是雙目細狹,鼻樑也生得高些。
這些人都是一家人一個雪屋,每家至少養着十餘、二十餘條大狗,出行時以狗拉雪橇,行動如飛。
滅劫師徒到時,正值下午,這村落大約是打獵歸來,一架架雪橇自四面八方回還,見了滅劫師徒,都吃一驚,爭先圍攏來看。
葉孤鴻亦不眨眼看他們的雪橇,低聲對滅劫道:“師父,我們騎着大角、小角,載重極大,步步深陷雪中,如何走得快?不如同他們買一掛雪橇,讓大小角來拉!”
大角、小角,卻是滅劫替兩頭犴達罕的名字。
滅劫自無不可,葉孤鴻便去和人交涉,兩面言語不通,只能比劃,葉孤鴻取了十餘把小刀放在地上,指了指對方的雪橇。
對方一衆男子見了這些刀子,眼中頓時放出異彩,大呼小叫,都爭相奪在手中觀看,滿臉都是喜歡至極的神情。
葉孤鴻暗自警惕,看着這些男子一個個極爲雄壯,渾身野性瀰漫,心道我師徒在他們看來,只怕是小菜一碟,若是他竟然起了歹心,我不免大開殺戒,只是這些男人若是死了,剩下的女人還有這麼多孩子,難道我也殺了不成?換言之,這般冰天雪地環境,家中男人死絕,這些女人孩子豈不也是必死?
他看了一眼滅劫,滅劫立刻察覺出徒兒擔心,亦露出爲難色,低聲道:“北境野人,不識王化,不知禮儀,大約只曉得力強者勝,卻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他這族羣生活於此,直同地獄無異,便是真有歹心,我們露出手段懾服便好,不要傷人。”
葉孤鴻點了點頭,這時便見對方一名格外高壯的大漢走出,一一將族人手中小刀取走,來到葉孤鴻面前,居高臨下望他片刻,忽然露齒一笑,像一頭巨熊般蹲下身子,把小刀一口一口,原樣擺回地面,指指小刀,又回頭指指雪橇。
葉孤鴻點點頭,那大漢又是一笑,小蘿蔔般粗細的指頭,一點一點,一連點了四口刀,拿起在懷中,然後起身,呼喝幾聲,兩個漢子面露狂喜,飛奔回去解下兩具雪橇,拖到葉孤鴻面前,隨即拿出許多奇奇怪怪工具,一通敲打,把兩具雪橇拆散,隨後又拼成了一架極大的雪橇。
高壯大漢上前檢查一番,點了點頭,懷中摸出四把刀子,給了那二人一人一把,葉孤鴻這纔看明白,大概拆開的兩架雪橇,本來就屬於這兩個人。
而大漢是看他用來拉雪橇的不是狗,而是犴,這才特意讓人重新組裝了一架大的。
他忍不住上前細看,只見這雪橇和自己後世所見不同,乃是以鯨骨爲結構,包裹海豹皮,整體呈梭形,不惟能做雪橇在冰面滑行,顯然還能做小船使用。
高壯大漢待葉孤鴻看罷,親自上手,把雪橇牽拉的裝置重新改造一番,又親手替他拴住兩頭犴,動作頗是緩慢。
葉孤鴻心中一動:罷了,這人看出我不是雪原人,不會這些把式,故意慢慢的教我。
弄好了雪橇,大漢臉上再次露出笑意,依依不捨得看了眼小刀,回頭揮了揮手,招呼族人們離開。
滅劫低聲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生活在極寒之獄,氣質兇悍如鬼,不料性子竟如此純良。”
葉孤鴻也不由動容,出聲道:“這位兄臺且慢!”
那大漢愕然回頭,葉孤鴻指了指地下的小刀,又做了一個吃東西的動作。
大漢“赫赫”一聲驚呼,滿面狂喜,回頭大吼幾聲,其餘男子齊聲歡呼,都跑回家,搬出許多凍魚、乾肉,頃刻間堆的小山也似,滿面期待望着葉孤鴻。
葉孤鴻細看一遭,心中微微吃驚,浮現出一個不好的預感,從自己包裹裡取出一塊凍得梆硬的菜團和一塊麪餅,同那大漢比劃起來。
二人你來我哇一番比劃,葉孤鴻愁色愈濃,看向滅劫道:“師父,我們失算了,這裡生活的人,好像只吃肉食,至少冬天,他們是沒有別的吃的。”
原來師徒二人帶的乾糧,吃到此時,爲數已然不多。
本來不論是劉基,還是黃螺道士,都曾指出,出得外興安嶺,沿海而行,必然能不時遇見驅度寐人、夜叉人、流鬼人,可以同他們交換食物,爲此還特意準備了許多精工打造的短刀。
然而此刻葉孤鴻陡然發現,對方所能拿出的,無一例外都是魚肉、海豹肉,又或是其他甚麼肉食,米麪菜蔬之類,一概全無。
而滅劫師太自做尼姑以來,從不曾吃一口葷食,一旦把所帶糧食吃光,便面臨無物可食局面。
偏偏她雖然經文念得不好,但執戒甚是嚴苛,若要她開始吃肉,卻是休想。
滅劫微微皺眉,隨即道:“莫讓這些人失望了,你這幾把刀既已取出,隨意同他們換些肉便好,我們再往下走,未必所有人都只有肉食,對吧。”
葉孤鴻心中發慌,草草同挑了一頭海豹,幾條大魚,丟在新造的雪橇上,撿起刀子,一股腦兒塞進那壯漢的手中。
一衆男子都是驚喜莫名,壯漢亦是再三比劃確認,當確定葉孤鴻真的用六把刀僅僅換了這些食物後,忽然大笑,上前使勁摟抱了葉孤鴻。
又從自己頸子上,珍而重之取下一副由十枚碩大利爪和各色貝殼串起的項鍊,滿臉感激地戴在了葉孤鴻的脖子上。
那項鍊上有一股濃郁的體臭,葉孤鴻卻是神情不變,低頭看了看,認得乃是棕熊的爪子,看這爪的尺寸,只怕非一千大幾百斤的大熊霸,絕難擁有這等巨爪。
葉孤鴻心知,自己這番豪爽舉動,大約是被對方當作了值得相交的好朋友。
在這萬里之外的雪國,忽然交上一羣新朋友,葉孤鴻也頗是開懷,當下輕輕拍了拍項鍊,使勁點頭,表示自己會用心珍藏。
師徒二人就在這處聚集地過了一夜,這些豪爽漢子拿出許多肉食,葉孤鴻端出一罈烈酒,漢子們一嘗之下,歡喜的幾乎發狂。
當下男人女人云集在一個最大的雪屋裡,大夥兒圍着篝火載歌載舞,直鬧到半夜才肯各自入睡,彼此語言雖然不通,濃厚的情誼卻是感同身受。
是夜,滅劫一夜不眠,守在新搭的雪屋門口,打飛了七八個光溜溜披一件皮子,想來款待的葉孤鴻的婦女、少女。
(注:許多極地民族有用老婆和女兒招待尊貴客人的傳統。)
次日,葉孤鴻和一衆漢子相擁而別,滅劫則在一衆婦女、少女,看小氣鬼一般兇巴巴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坐上雪橇,讓徒弟駕犴離去。